計程車在道邊停下,這裡位於神戶的山側,六甲山上一片基建設施老舊的町目。
出現在真澄面前的,是一座上了年頭的建築群,院落被斑駁掉漆的白色牆壁圍繞,牆壁上滿布小孩子的塗鴉。
大門口的牌子上寫著「野路菊福利院」,光澤黯淡。
他微微皺了皺眉。
神戶還有這樣的地方嗎?
當年的阪神·淡路大地震,神戶市區受災尤其嚴重。在那股毀天滅地的力量前,鋼筋水泥構築的城市就像白紙一樣,被輕易地撕開,揉碎。
災後,滿懷堅強的人們在廢墟上重建城市,正因如此,神戶的城建格外嶄新。
這片街區似乎當年僥倖避開了強震,但也因此,錯失了復興新建的機會。
夜色下,建築物的陰影彷彿有生命一般起伏,孤零零地蜷縮在六甲山一隅。
就像一個被拋棄的孩子。
神代凜音從口袋裡摸出鑰匙,站在福利院的鐵門前,顫抖著指尖對準鎖孔,然後才發現門並沒有上鎖。
真澄順勢推開門,跟著凜音的腳步走進院裡,牆邊有一排顯然受到悉心照顧的盆栽,盛開著他不知道名字的花朵。
福利院裡的空間並不大,塑膠滑梯,沙場,鞦韆……幾樣遊樂設施將院子裡堆得擁擠,上面有反覆使用過的痕跡。
這裡,就是神代她曾生活的地方嗎?走進室內,亮著燈的房間是一間六大的和室,乾淨的榻榻米散發出藺草的味道。
十幾個小孩子靜悄悄地圍坐在房間四周,垂著頭沉默不語的樣子,簡直跟郊野路邊的地藏小佛像沒什麼兩樣,真澄被這股有如守靈般的沉重氛圍嚇了一跳,踩下榻榻米的腳步稍微重了些。
坐在最外邊的幾個孩子察覺到腳步聲,立刻回過頭,見到神代凜音的一瞬間,揚著稚嫩的小臉,紛紛張大嘴巴,七嘴八舌地叫了起來。
“凜音姐姐!是凜音姐姐回來了。”
“凜音姐姐,你聽我們說,剛才婆婆突然就昏倒了……”
“怎麼辦凜音姐姐,婆婆她……”
好幾個小孩子焦急的叫聲重迭在一起,根本聽不清楚說了什麼。
“——噓——噓!”
裡面一個年紀稍微大一點的女孩子蹙著眉毛,朝他們用力發出噓聲,“你們,不要打擾前田醫生給婆婆診治。”
聽了她的話,真澄這才注意到跪坐在床褥旁,身穿白大褂的中年男醫生,與他面前的老人:一頭花白短髮,滿臉皺紋,真澄端詳著她的睡臉,那皺紋給人很慈藹的印象,想必是個性格溫和的人。
與此同時,剛才那名女孩子緩緩起身,躡手躡腳地跑到凜音身邊,向她詳細報告了發生的情況。
是在九點二十分左右,在廚房為孩子們準備明天早餐的佐藤婆婆,突然毫無徵兆地暈倒在地,剛發現時,孩子們急得手足無措,下意識地給神代凜音撥去了電話,然後才有比較成熟的大孩子,想起附近診所的前田醫生。
即便早過了看診時間,但人命關天,前田醫生還是十萬火急地趕來了。
前田醫生今年四十歲,自己開著一間小診所,被這片街區的大家所熟識著,是個有責任心的好大夫。
他跪坐在床褥前俯下身子,專注地檢視佐藤婆婆的情況,先是拿聽診器抵在她的胸口檢查心跳,接著又用掌心看看是否發燒,時不時翻開眼皮。
眾人都不禁屏住呼吸,噤口不言,包括凜音和真澄在內也不例外,不知不覺,少女又悄悄地握緊了他的手臂。
等待的時間好像有一個世紀那麼長。
檢查完畢後,前田醫生取下聽診器,轉過身,對房間裡的兩個成年人說出他的診斷。
“別擔心,情況並不嚴重。”
“那是……”
凜音依舊吊著心臟,不過握著手臂的指尖有稍微鬆懈,不再那麼繃緊。
“過勞。”
“是年歲大,體質虛弱,又操勞過度導致的,還有一點貧血。”
“與其說昏厥,其實應該說是睡著了。”
躺在床褥上的老人確實均勻地呼吸著,聽了醫生的話,房間裡的凝重氣氛這才緩緩消解。
“雖然並不是什麼大病,但也不能忽視。”
話雖如此,得知佐藤婆婆並無大恙的訊息,凜音明顯鬆了口氣,手指悄悄放開了。
萬幸不是什麼大病。
不過,居然引起這麼大的騷動,回過神來,凜音想起自己在計程車死死抓著真澄的手臂,毛細血管透過肌膚傳遞著熱量,感覺自己的臉熱得快要燒灼起來了。
結果只是虛驚一場。
“和睡眠不足也有很大關係,上了年紀,精神比較衰弱。你們讓婆婆一定要好好休息,不能太操勞,否則真的會出大問題。”
“嗯,我知道了,非常感謝您。”
“那我先走了。如果有什麼事,隨時打電話聯絡我。”
“辛苦您了,謝謝前田醫生,我送您出門。”
大大小小的聲線,兩個成年人和十幾個孩子一同向醫生道謝的場景有點壯觀,前田醫生見此摸著鼻子笑了笑,拎著醫藥箱離開了,凜音負責送醫生出門。
真澄也從房間移步到走廊,讓那位老人好好休息,正要去找凜音,卻被幾個小男孩圍住了腳步。
“叔叔,你是誰?”
留著寸頭的小男孩一臉納罕地抬頭看他。
“喂,涼介,他個子這麼高,你叫叔叔肯定會捱揍的,應該叫大哥哥。”
旁邊的戴眼鏡小孩小聲提醒他說,不過走廊這麼靜,無論說什麼都聽得一清二楚。
“哦。”叫做涼介的寸頭小男孩木訥應了一聲,接著問:“大哥哥,你是誰?”
“呃……”真澄微微抽動嘴角。
“大哥哥是凜音姐姐的男朋友嗎?”
現在的孩子這麼早熟嗎?真澄誠實地搖搖頭,“不是。”
“那是朋友嗎?”
朋友?他和神代的關係算朋友嗎?
或許應該算熟人?真澄仔細想了想說:“這個嘛,我和神代她只是在同一間咖啡店工作──”
“——是繁星嗎?”
涼介稚嫩的小臉倏地綻放喜色,興致沖沖地打斷了他。
“嗯,是,你怎麼知道?”
“凜音姐姐和我們說過,她現在是繁星的代理店長,一個月能賺六十萬呢,是真的嗎?”
六十萬円?真澄啞然失笑,開什麼玩笑,繁星的淨利潤能有這些嗎?雖然神代凜音是他父親欽定的正牌繼承人,但和他一樣,拿的也是死工資。自己是25萬,神代甚至還沒自己高,只有20萬円。
不過——
被小孩子澄澈無邪的視線仰望著,真澄不由的別過視線,嘆息著說道。
“不是。”
“誒?”涼介錯愕,旋即漲紅著臉反駁道:“你騙人,凜音姐姐親口和我們說的,叔叔你是大騙子!”
旁邊戴眼鏡的小男孩趕緊扯了扯他的袖子,“涼介,小心捱揍。”
“的確不是六十萬。”
真澄搖了搖頭,接著說:“是一百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