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倒不這麼覺得。”
凜音揚起臉看他。
“世界上確實有很多不幸的人,可就算是這樣,我也不覺得那是小事。”
“每個人都是在自己的人生中感受悲喜,所以遭受創傷,對大家來說,都是一樣嚴重的痛苦,沒有什麼誰比誰更悲慘的說法。每個人都有感到痛苦的權利。”
“……”
她沉默半晌,轉過頭,對真澄說:“還真是能說會道呢。”
“畢竟陪人聊天也是咖啡師的工作。”真澄露出不示弱的笑容。
“雖然是你說的這樣,但我對現在的生活很滿足,所以不會對過去感到寂寞。”
“就算有,也只是微不足道的一點點而已。”
真的,就只有一點點。
為了隱藏蒙上一層霧氣的視線,凜音又一次將臉頰悄悄埋進掌心。
悲傷往往是具有滯後性的,它就像是梅雨季節漫長的潮溼,狡猾地藏匿在每一個平凡的日子裡,一旦達到洪線,就會頃刻間下起突如其來的傾盆暴雨。
“我很感激福利院,也很感激繁星,我喜歡在咖啡店的這份工作。”
“因為它能讓我感覺自己被需要著。”
在咖啡店的工作相當忙碌,日常生活被零零碎碎的時間表區分開來:鬧鐘響起——為大家準備便當和三餐;在營業前做一遍日常清潔;坐電車去上學;日常營業,接待和廚房的工作;物料和賬目盤點;定休日去商店街採購材料;每週回福利院看望婆婆和孩子們。
不過,當每一件事成了習慣後,也就不用深思熟慮,本能地就可以去做了。
如果不用忙碌的工作填滿自己的時間,凜音就會對自己的生活抱有懷疑,而一旦有了疑問,就給了軟弱鑽空子的機會。就不能順利地前進。
不僅它需要凜音,凜音同樣也需要著它。
“你是因為這個原因喜歡這家店的嗎?”
少女點頭預設,接著又開口說:“不止如此。”
真澄低眉斂眼,凜音那宛若堅冰的凜然聲線,此刻化作溫柔的春水,迴盪在鼓膜前。
“我上中學的時候,在圖書室裡讀到了太宰治的《人間失格》,「若能避開猛烈的歡喜,自然也不會有悲痛的來襲。」”
“我覺得,這句話就像是我內心的真實寫照。”
“永遠不要依賴和珍視任何人或事,什麼都不要,親情也好,友情也罷,甚至是愛情,從得到的那一刻開始,就必然有失去的那一天。”
“我一直是這麼告誡自己的。”
所以她才會像千愛說的那樣,刻意與人保持距離吧。
“現在也是嗎?”真澄問。
“嗯。”
夜風輕撫凜音的髮梢,她的聲音不受控制地顫抖。
“但後來,我又在他的《斜陽》裡讀到另一句話。”
“原來寫出了那麼悲傷喪氣的文字的太宰治,生前也常在玉川上水旁邊,一邊看著永遠流淌不休,沒有任何事物能永久停駐的河水,一邊思考人類無法獲得的幸福,說過這樣一句話——”
“「所謂幸福感這種東西,就如沉積在悲哀之河底下,隱隱發光的金砂。」”
“我這時才發現,自己不在乎的人和事物越多,就越對在乎的人和事物惜之若命,哪怕受一點創傷,就會馬上暴露自己的軟弱,心如刀絞。”
“我花了好久才察覺到這一點。”
還有一句猜測,凜音沒說——也許她早就有所察覺,但不願意承認,一想到這些就難受得要死,所以就故意不去想了。
“福利院如此,繁星也是如此。”
“果然,如果有人能對自己說,「歡迎回來」,是件很開心的事。能讓人覺得,隨時都可以回到這裡來。”
“回對方一句,「我回來了」。並且對方能接受,也是非常開心的事。”
“對我來說,福利院和繁星就是這樣的地方。不管什麼時候,都能說出「歡迎回來」和「我回來了」。”
“像這樣的付出和回報,我想一輩子持續下去。”
“一輩子?”真澄目瞪口呆地睜大眼眸,旋即笑了笑說:“也太沉重了吧。”
不過少女的表情卻告訴真澄,她是認真的。
“……”
無言的沉默後,真澄突然大聲起來。
“好,我決定了!”
“我要把繁星做成能賺到60萬利潤的明星咖啡店。”
少女困惑地側著螓首。
“所以,在達到目標前,你就先替我做著繼承人的工作吧。”
真澄眯著眼露出笑容:“畢竟兩份工實在太辛苦了,我還有咖啡師的工作,什麼時候能賺到足夠的錢,招一個高階咖啡師替我,再把繼承人還給我也不遲。”
“怎麼樣?”
“……”
紫水晶的瞳眸盯著真澄看了片刻,凜音輕輕點頭致意,“我知道了,謝……”
在她把那句「謝謝」說出口之前,真澄搶先說道。
“一言為定。”
他在半空中微微攥著拳頭,朝少女示意。
凜音愣了愣,旋即也緩緩握拳,跟他輕碰了一下,肌膚畏縮著短暫相觸,然後收回手,靜靜垂下眼睫。
“一言為定。”
她垂著眼眸的模樣,令真澄感到些許的寂寥。為了擺脫那份寂寥,他別過頭,露出陰謀得逞的陰險笑容。
真澄玩了個小把戲。
他可從沒說過,這60萬円利潤的期限,是一年,一個月,還是一天。
“不早了,我們回去吧。”
真澄對凜音說道。
他好像不只一次和少女說過這句話,唯獨這次說出口,心頭被一種無法言說的莫名情緒纏繞,讓他用上了有點在意的口吻。
回去吧。
原來一句輕描淡寫的常用語,也有這樣的魔力。
“嗯。”
她點點頭,接著依舊抱緊大腿,以令人捏把汗的姿勢穿上鞋子。
真澄稍微別過頭。
“想看就看。”
“什麼?”
“……我的腳。”
“你可別汙衊我,我是正人君子。”
“可你回來的那天,在房間裡一直盯著我的腳看。”
“那是因為往上看,會看到更失禮的地方。”
“流氓。”
凜音以一個簡短清楚的詞終結了對話。
真澄眨了眨眼,似乎察覺到面前少女的唇角綻開了一點點,又馬上覆原。
是錯覺嗎?
“我們走吧。”
穿好鞋子,凜音和真澄肩並肩走在山路上。
“真虧你一個女孩子,大晚上摸黑能爬這麼高,看得清楚路嗎?”
“看得清楚。”
“真的?那不就像貓一樣。”
“你在笑我?”
“我在誇你啦。”
“無聊。”
凜音不當回事地扭過頭,挺著秀氣的鼻子“哼”了一聲,真的好像傲氣的野貓一樣,真澄笑笑,接著在視線裡瞥見一副令人在意的景象,好奇問道。
“那是什麼?”
“哪裡。”
真澄指著山間一處小小的墳煢,藉著手電筒的光亮,是一塊小木牌,上面好像有用顏料書寫得歪歪扭扭的假名,已經斑駁褪色不清了。
凜音略微回憶片刻回答:“應該是好多年前,福利院的孩子埋葬一隻流浪貓的地方。”
“流浪貓?”
“嗯,估計至少有十年了,那時我還沒有來福利院,是聽別人說的。”
“當時有孩子在附近撿到了一隻被汽車壓斷後腿的貓。他們細心照顧了小貓一段時間,但還是死掉了,於是就和其他孩子一起把它埋在了這裡。”
“據說這樣可以讓貓化成守護靈,保護福利院的大家。”
十年前?真澄突然提起了心,“那隻貓是什麼顏色的?是黑貓嗎?”
指尖不自覺捏緊了衣角。
“什麼顏色……”
凜音默然,眉頭微微蹙緊,奇怪,自己的記憶力一貫很好,可為什麼卻記不清大家對那隻貓的描述了。
她搖搖頭。
“記不清了,也許是黑貓吧。”
“……”
“這裡,離繁星多遠?”真澄問。
“大概有10公里,也許更遠一點,因為是上坡山路,不太好走。”
10公里的距離啊——
在車水馬龍的城市裡,每一隻貓都有固定的領地範圍,這對一隻流浪貓來說,應該是相當遙遠的距離吧,也沒有遠行的理由。
到底是不是同一只貓……這個答案,大概一輩子都得不到了。
“怎麼了?突然問這個?”
凜音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沒什麼。”
真澄搖了搖頭。
他深深地在春夜裡呼吸了好幾次,怔怔凝望著墳煢,然後釋然地勾起唇畔。
捏著衣角的手指不經意間悄然鬆開,像一隻振翅的小鳥,飛走了。——【第一卷:東京歸來:完】
大學二年級時,從同學那借閱了《人間失格》,覺得很喪氣,非常討厭這個人,時隔兩年再讀,忽然很欽佩太宰治為心理細膩敏感的人發聲的勇氣,從前只覺得他陰鬱,軟弱,現在反而覺得他很勇敢。
身為讀者的一點愚見,我是工科生,文學鑑賞能力超差的,大家別和我較真(投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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