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六甲山俯瞰神戶,霓虹燈在城市上空閃耀,就像是人工製造的繁星。
好不容易擺脫小孩子們的糾纏,卻失去了同行者神代凜音的視線,真澄問了幾個見過她的孩子,被告知在「凜音姐姐一個人在秘密基地,最靠近星星的地方」。
聽起來像是小孩子的秘語,真澄按捺下刨根問底的理性,打算以微妙的心情來尋找答案。
像這樣一個人在潺潺的春夜裡,因為一句莫名其妙的謎底,漫無目的在自己不熟悉的夜路上尋找答案——這種旁人看來有點蠢的行為,可能一輩子也很少有吧。
現在正在做的事情,看似普普通通,卻可能由於某一天的到來,而形成一條界線,從此就變得不再普普通通了。
一盞盞街燈捕捉住真澄的影子,道路變成緩慢的上坡路,真澄抬起頭,望著面前這座無名的小山丘。
——應該是這裡。
附近海拔的最高點。
如果是最靠近星星的位置,那就是這裡了。
上山路上沒有燈光,越往高處走,越靠近黑暗。
真澄開啟手機自帶的手電筒,沿著蕨類才剛長出嫩芽的路一直走,在半山腰的位置看到一處設定在那的觀景臺。
啊,找到了。
孤零零的一盞路燈,在觀景臺前暈散著溫暖的光線,柔和的燈光把周圍點亮,這個地方顯得超脫現實。
光芒中閃耀著的,是從髮根到髮梢都漆黑如墨的秀髮,夜風輕浮,長髮微微漾動。
他調勻紊亂的呼吸,走近上前,看見神代凜音在長椅上縮成一團,聲音在靜謐的半山腰緩緩落下。
“原來你在這。”
真澄在她旁邊坐下,柑橘的香氣撲鼻而來。
“還坐的這麼孩子氣。”
運動鞋被脫下來,歪斜著丟在地上。
少女整個人的姿勢像是西瓜蟲一樣,抱緊大腿,將臉埋進膝頭裡,嬌軀緊緊縮成一條誇張的曲線,黑髮完全遮住了側臉。
她該不會在哭吧?這麼想著,真澄脫口而出問道:“哭了嗎?”
“別把我說的那麼沒出息。”
從那具小小身軀傳來的聲音,聽起來全然不像凜音平時的語聲,像是被扼緊喉嚨,從聲帶裡擠出來似的,令人心焦。
“那就讓我看看臉。”
聽到他的話,凜音久久沉默不語,接著才慢條斯理抬起頭來。
就連在這麼近的距離內,也看不見她面板上有任何毛孔。路燈的光線淡淡地照亮她輪廓精緻的五官,細緻修長的眼睫如蝶翼般顫動。
漂亮的瞳眸周圍微微泛紅,那顆淚痣因而顯得十分煽情。
這不還是哭了嘛。
“抱歉啊,不小心看到你哭鼻子的難堪一面了。”
雖然沒有照鏡子,但真澄肯定自己現在的笑容絕對很惡劣。
還好少女並沒有跟他計較。
幾根細碎的髮絲黏在溼臉頰上,凜音咬緊下唇,發自肺腑的聲音喑啞低沉,“本來沒打算哭的。”
“是因為害怕,而感到不安嗎?”
柔順的黑髮略微上下搖了搖。
“我被自己的軟弱嚇到了。”
喉嚨不知所措地微微震顫,從凜音口中說出來的字眼,緩緩隱沒在潺潺的春夜裡。
“聽到婆婆出事,我心裡慌亂的不行,我一直以為,自己已經變得足夠堅強了。”
“可到頭來,我還是一個總想著依賴他人,軟弱的人。”
她靜靜垂下眼睫,望向地面的眼瞼輕輕顫抖。
“會感到不安是正常的。”
真澄輕聲說道:“有什麼關係,想哭就哭吧。”
“長大了想哭卻不能哭的情況有的是。”
“我才不要。”凜音咬緊牙關說。
“哭泣可不是成年人該有的軟弱行為。”
“哦?但你還不到喝酒的年紀吧,說成年人有點……”
“只要會喝酒,就能算是成熟了嗎?成熟不是這麼廉價的東西吧。”
凜音以毫不讓步的氣勢反唇相譏,聲音似乎一點點正變回平時的語聲,不過這點變化就連她自己都沒注意到。
“抱歉,是我說錯了,作為賠罪,來,這個給你。”
乾脆認輸後,真澄流露出彷彿預謀已久的表情,變魔術似地拿出一罐飲料,遞給凜音,“喝不了酒的話,先嚐嘗看這個吧。”
是一罐保健綠茶飲料。
凜音稍微猶豫了一下,伸出手接過綠茶,真澄看到她柔軟的掌心處,有指甲留下的彎月形傷痕,心臟莫名地揪緊。
“謝謝。”
拉開易拉罐,她像在驅寒似的雙手攏住綠茶,嘴唇輕貼杯邊,輕輕啜飲後,定定看向真澄。
“……你是故意的嗎?”
真澄嘴角勾起促狹的弧度,“很苦對吧?”
少女臉上依舊掛著一如既往的冷淡表情,不過細細觀察,就能察覺到她的眉毛扭曲著,似乎在努力忍耐著苦澀。
“無聊。”
凜音不當一回事地扭過頭。
真澄感覺自己心頭的那塊大石頭終於被挪開了,語氣輕鬆地開口說道:“瀨野和久遠剛才和我聯絡了,我告訴她們沒事,不用擔心。”
“嗯。”
凜音淺淺點頭,輕聲細語地說了句“對不起。”
“比起對不起,我更希望你對我說謝謝。”
“謝謝……”
“……對不起。”
“怎麼又說對不起了。”真澄失笑道。
“初次見面的時候,我對你說了很過分的話,對不起。”
神代凜音偏著頭凝視真澄的雙眼,格外認真地說道。
“那件事啊,都過去兩週了,我根本無所謂。”
“不,有些事情,如果不好好說出口的話,就會在心裡打成死結。”
坦率認真的臺詞果然很有神代的風格,真澄點點頭,輕佻地笑著說:“好啊,那你把代理店長的位置還給我吧。”
本來只是為了打趣,沒想到面前的少女卻很認真地應下了。
“嗯。我確實是這麼打算的。”
“誒?”真澄詫異地看向她。
“本來就是為了替井健先生守住心血,才勉強接下的。”凜音說:“一開始,我以為你是父親那種總是逃避責任的人,不想讓你破壞這份心血,所以才對你說了那些話……”
“那你現在覺得我是什麼樣的人?”
凜音泛著水光的紫色眼眸,映著真澄的臉龐。
“……是個有點壞心眼的人。”
真澄失笑,看來她還對剛才的惡作劇耿耿於懷。
“但……也是個很認真的人,有才能的人。”
少女坦率地說:“我覺得你比我更成熟,更冷靜,更適合擔任店長,所以繼承人的位置,應該還給你。”
真澄沒正面回答,而是把自己的掌心放在膝蓋上,隨意道:“60萬円的高薪水,就這麼還給我了,沒關係嗎?”
“……”
“那只是……”
“那只是善意的謊言,對吧?”真澄順著她的話頭把語句補全:“不過我覺得,在福利院的孩子,說不定根本不需要這些謊言也沒關係,他們都很堅強。”
只是這份堅強下,保護的是比普通人加倍的軟弱。
就像他身邊的這位少女一樣。
神代凜音的唇瓣細微地顫動起來。
“我一直都知道……”
“福利院的大家都是孤身一人,所以不得不堅強起來。”
“在這個國家,親生父母的利益高於兒童的利益。濫用親權的情況相當普遍,只要父母想把孩子送進福利院,孩子就可以輕易被送進去。”
她訴說的是令人心疼的現實。
“所以,你是被你爸爸……”
真澄問的時候有點顧忌,措辭小心翼翼。
“是的,他把我拋棄了。”從凜音口中說出的話,冷峻地讓人吃驚:“不過沒關係,我也不想再和那種男人有瓜葛。”
“是嗎……不會覺得孤單嗎?”
“不會。”
少女說得斬釘截鐵。真澄盯著她,看了片刻之後才移開視線。
“這樣。”
真澄點點頭,裝出被她騙過的表情。
微妙的沉默橫亙在兩人之間。
凜音驀地抬起螓首,真澄也跟著移過去視線,兩人仰望著同一片夜空。
今晚的月色很亮,所以星光就顯得微弱。
少女朝夜空伸出手,櫻粉色的指甲反射著路燈的光線,像是在試圖抓住它們。
圓潤的齒尖嵌在下唇唇瓣上,似乎十分糾葛,玫瑰花瓣似的豐唇被咬了又咬,變成愈發鮮豔的嫣紅。
良久,她囁嚅嘴唇,輕聲說道。
“……我,出生在群馬縣的鄉下,家裡經營著一家名叫「神代神社」的古老神社。”
輕柔搖曳的劉海遮住她的表情。從劉海篩落的陰影,在凜音的臉上烙下憂鬱的痕跡。
“因為家裡只有女兒,所以需要女婿繼承神社。我的父母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結婚的,父親從神戶上京,與母親相遇。”
凜音斷斷續續地娓娓道來,語氣一點沒有平時的自信,但真澄卻闔緊雙唇,不忍心打斷她。
因為那是推心置腹的話語,講這種真心話需要勇氣,而勇氣是不能被打斷的。
“可是……”
“如果不愛母親和我,為什麼……一開始要和母親結婚呢?為什麼……要把我生下來呢?”
“如果那麼討厭神社,為什麼要接下宮司的職務,又輕描淡寫地拋棄這份責任呢?”
“我不能理解,所以,我絕不會成為逃避自己責任的輕浮之人。”
少女的話音透著堅定,鏗鏘有力的字眼擲地有聲。
“抱歉,和你說這些,讓你感覺很麻煩吧。”
“不會。”
“我不是想賣慘,畢竟這世界上比我經歷悲慘的人多的是,如果只是因為這個,就裹足不前,未免太矯情了……”對此,真澄有不同意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