籃子送到香菱手中,寶釵不再久留,饒有深意瞥了眼那籃子,
這才朝著陳斯遠屈身一福、扭身而去。
恰此時一絲微風襲來,陳斯遠便嗅到那涼森森、甜絲絲的幽香。陳斯遠略略恍惚,這才拱手相送,心下暗忖,那香氣想來是寶釵服用冷香丸後身上的體香?
收攝心神,暗忖此事竟不曾生出波折來,瞧薛蟠那俯首認命的情形,也不知薛姨媽、寶釵是如何與其分說的。
還有寶釵方才那一眼,莫非這籃子裡另有玄機?
當下與香菱迴轉堂中,便見香菱這會子又紅了眼圈。這丫頭雖是個呆的,卻是因著無力反抗命運而心下麻木,實則誰但凡對她好上一點,她要動容上許久,往後日子裡一直記得那人的好兒。
小丫鬟芸香隨著進來瞧熱鬧,陳斯遠便吩咐道:“昨日庫房送的黑炭實在嗆人,”探手自袖袋裡摸索出一塊碎銀來,遞與芸香道:“你去尋庫房的管事兒說說,取些銀霜炭來;蠟燭也不太夠,順道兒一併多取些。剩下的留與你買零嘴吃。”
芸香頓時歡喜不已,接了那碎銀,估摸著能有一兩出頭。想著此番自個兒總能剩下一串錢,頓時拍著胸脯道:“大爺放心,我定辦得妥帖。”
丟下一句話,芸香樂滋滋顛顛兒而去。
陳斯遠這才轉頭與香菱道:“快開啟瞧瞧寶姑娘給你的添妝。”
“嗯。”香菱應下,開啟籃子,便見上層是銀紋絲攢珠梨花形頭面八件式一套,另有頭花兩對,下層則是一迭滿是娟秀字跡的稿件。
香菱面上先是歡喜,繼而納罕起來:“咦?姑娘的墨寶怎地也裝了來?莫非是鶯兒犯了糊塗?”
鶯兒或許會犯糊塗,可寶釵又怎會這般大意?料想寶釵方才那饒有深意的一眼,便應在這稿件上了。
“拿來我瞧瞧。”
香菱不疑有他,徑直將那稿件遞與了陳斯遠。陳斯遠接過來快速翻閱,旋即蹙起眉頭來。
這其上並非詩詞,而是抄錄的乃是當日金陵一案的部分口供案卷。
馮家老奴初次狀告時言:“這柺子便又悄悄地賣與薛家,被我們知道了,去找拿賣主,奪取丫頭。無奈薛家原系金陵一霸,倚財仗勢,眾豪奴將我小主人竟打死了。”
辦案的捕頭兩日後回前任金陵知府:“……誰知又不曾走脫,兩家拿住,打了個臭死,都不肯收銀,只要領人。那薛家公子豈是讓人的,便喝著手下人一打,將馮公子打了個稀爛,抬回家去三日死了。”
後續口供大抵如此,都是指馮淵撞破柺子重賣,薛蟠不肯退讓,急切之下馮淵徑直上前奪人,這才有了薛家家奴將其毆傷,抬回家三日後斃命。
起初陳斯遠還瞧得納罕不已,不知寶釵是何意。待多看幾遍,忽而便有了幾分明悟!
此時律法可不像是後世那般,好比那宗族械鬥,兩個村子大旱之年搶奪水源,一場械鬥下來死上十幾人都是尋常。官府根本不想管,也管不了這等私鬥,多是在事後做個和事佬,死傷多的村子不過多得一些銀錢罷了。
至於嚴懲兇徒,全然沒這回事!比照此例,兩家不肯相讓,又是馮淵先動的手,且其人還不是死在當場,事後便是告上衙門,也不過是薛家多出一些銀錢補償罷了。
那馮家老僕告狀時所言,一句話沒提薛蟠,想來也是存了多要一些燒埋銀子的心思。
可偏生那前任金陵知府不知是如何想的,此案一拖再拖,直到賈雨村上任,竟胡亂判了馮家勝訴,薛蟠社會性死亡,直接成了活死人。
按說賈雨村得了林如海舉薦,又透過賈家走通門路這才復了職,怎也不會冤將仇報……
且此案明明白白,就算當日不知,如今已然過了兩年,賈家、王家再如何遲鈍也該反應了過來,偏生並無一人問責賈雨村,更無人替薛蟠翻案。
想明此節,陳斯遠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暗忖著莫非當日賈政、王子騰寫給賈雨村的信箋有問題?可賈家、王家為何要害薛家呢?是了,薛父已故,薛家大房只薛蟠一根獨苗,不拘薛蟠是身死還是社死,薛姨媽、寶釵一介女流又如何保得住萬貫家財?這是要吃絕戶啊!正待此時,忽而聽得外間拍門,隨即有清脆女聲道:“陳大爺,我們姑娘來瞧大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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