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罷,薛姨媽領著同喜、同貴,又讓鶯兒攙了柳燕兒往外頭去了。內中只餘下寶釵與薛蟠兄妹二人。那薛大傻子天不怕、地不怕,唯獨怕了這不動聲色卻出口如刀的妹妹。眼見寶釵瞥將過來,薛蟠便不自在地胡亂攏了中衣,待鶯兒送來外裳與鞋子,緊忙穿戴了這才站在當場悶聲道:“妹妹要說什麼?”
寶釵嘆道:“哥哥且坐下說話吧。”
薛蟠不情不願地落座,不禁又想起香菱來,說道:“香菱這二年愈發出息了,那姓陳的保不齊夜裡就辦了好事兒,真真兒可恨!”
此時就聽寶釵輕聲說道:“哥哥可知,金陵城內勳貴無算,旁的不說,單是那甄家就強過咱們薛家良多,可為何外人提及起來卻只說賈史王薛四大家?”
薛蟠道:“這有什麼的?咱們四家世代姻親,又同進同退、互為奧援,因此名為四家實為一體。”
“哥哥說得不錯。”
“嘿嘿……”
不待薛蟠說旁的,寶釵又道:“哥哥自小也是讀過書的,可知書上有這麼一句‘攻城為下、攻心為上’?”
“隱約記得。”
“那哥哥可知內中緣由?”
薛蟠眨眨眼,說道:“這卻難不住我。不說金陵,單是這京師外城,高四五丈,寬七八丈,內中屯兵無算,真要硬打,怕是幾萬人填進去也打不下來。”
寶釵笑道:“都說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哥哥果然長進了許多。”
薛蟠憨笑道:“見識的多了,總能有些進項。妹妹怎地說起這些?”
寶釵斂去笑意,說道:“便以這京師為例,明代元,近乎兒戲般就佔了去;太祖、偽清、太宗,更是三度兵不血刃拿下了京師。哥哥可知為什麼?”
“這……元朝的事兒我沒看過,不過前明倒是知道一二,大抵是人心散了,文武百官只想著開門歸順,全無抵抗的心氣兒?”
寶釵頷首道:“哥哥一語中的。”頓了頓,目光深邃道:“咱們賈史王薛四大家,就好似這京城,城牆高築,只要四家一心,外邊廂便是再強的豺狼,想要啃下咱們四家也得崩碎滿口牙。
如此,那豺狼自然不敢輕舉妄動。於是另行謀算,試圖將四家分拆開來,如此才好逐個擊破。”
薛蟠茫然道:“妹妹又混說,媽媽與姨太太是親姊妹,王家又是舅舅做主,史家與咱們也是多有往來,哪裡就不齊心了?我看是妹妹多慮了。”
寶釵嘆息著瞥了薛蟠一眼,目光有些憐憫,更多的是自憐。四大家齊心協力?今上御極前或許如此,可自從今上御極,隨手丟了根肉骨頭,四家從此便各有心思了。
賈家老國公在世時,曾號稱賈半朝,蓋因寧、榮兩國公戰功赫赫,軍中將領半數都是寧榮二公的親兵。
待今上登基,時任部堂的王熙鳳之父王子肫隱退,偏生舅舅王子騰跳將出來,接了那京營節度使的差事,四大家本道王子騰是自己人,總要回護四家一二。誰知王子騰上任不多久,便將刀子對準了京營中的賈家親兵。
待將賈家親兵清繳一空,王子騰又轉任九省統制,名義上巡視九邊,實則還是在清繳賈家親兵。可以說王子騰那大紅官袍乃是用賈家親兵的血染紅的。
舅舅如此作為,莫說是賈家,便是王熙鳳之父,王家大房的王子肫也與其數度爭執,如今更是鬧得紅了臉兒,等閒不得往來。
連王家內裡都雞飛狗跳,想那金陵四大家又如何心齊?且當日薛蟠攤上的案子,薛蟠頂多是縱奴行兇,又不曾親自動手,轉圜一番往衙門裡交個狐假虎威的奴僕也就了結了。誰知舅舅王子騰書信一封,生生砸實了案子,逼得薛家遠走京城。
也是路上回過味來,薛家母女計較一番,生怕被王子騰吃了絕戶,這才舍了臉面託庇賈家屋簷之下。
過往種種好似浮光掠影在眼前劃過,寶釵說道:“若我真個兒多慮,那咱們家為何還要避走京師?以舅舅的能為,免了哥哥的官司,不過是一句話的事兒。”
“啊?”
眼見薛蟠懵懂,寶釵嘆息道:“哥哥,今時不同往日了……且京師乃是天子腳下、首善之地,真個兒鬧起來,就算舅舅真有心,只怕也救不得你。到時金陵的案子翻出來,只怕——”
只怕什麼,寶釵沒往下說。
薛蟠唬得眉頭緊鎖,眨眨眼,忽而拍案道:“不對啊,既如此,更不能將香菱讓出去了!旁人或許只知曉個囫圇,香菱那丫頭可是從頭到尾都一清二楚啊。”
寶釵嗔看其一眼,說道:“金陵那案子不過是禿子腦袋上的蝨子,有心人早就門兒清了,哪裡還用得著香菱說將出去?”她起身踱了兩步,背轉身形幽幽道:“哥哥只消知道,如今咱們寄居賈家,若賈家無事,哥哥過往那些混賬事便算不得什麼;若賈家倒了……”
說話間寶釵轉過身,灼灼看向薛蟠,一字一頓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愛之深、責之切。這本寫個不太一樣的寶釵,大概是劇迷心中臆想的那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