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那尤三姐自打上回見了陳斯遠一遭,過幾日又聽老僕提起隔壁邢家有少年郎登門,登時便上了心。
這些時日除卻隨著尤老安人、尤二姐往寧國府去幫襯,餘下光景竟沉下心來,只每日打發丫鬟觀望邢家門第,就盼著陳斯遠再次登門。
可巧這日丫鬟來報,說果然有騎著高頭大馬的俊俏書生去了邢家,尤三姐頓時喜不自勝。思來想去,忽而眼珠一轉,也顧不得這會子眼看入冬合不合時宜,徑直尋了紙鳶掛在牆頭,又讓小丫鬟偷偷開了門縫往外觀量。
待瞥見陳斯遠從邢家出來,小丫鬟知會一聲兒,尤三姐緊忙踩著梯子上了牆頭,這才有了方才那一幕。
眼看尤三姐粉面含春、目光盈水、內有秋波流轉,饒是這會子陳斯遠心如止水,也難免心下一蕩。
此身本就是少年,又哪裡拒絕得了嫽俏女子滿含情意的傾慕?
尤其那尤三姐雖只十四、五年紀,卻難掩天生美人胚子,只觀量一眼便知來日必是個尤物。
因是陳斯遠一勒韁繩,朝著牆頭的俏臉拱手笑道:“原來是三姐兒。”
尤三姐咯咯笑道:“陳家哥哥這是又來探親?”說著嬌嗔道:“上回分明說好了得空要來尋我,偏左等右等,陳家哥哥每每過我家而不入……莫非上回都是哄我的?”
陳斯遠哈哈笑道:“實在是近來雜務纏身,待寧府事了,我必來拜訪尤老安人。”
尤三姐撇嘴道:“陳家哥哥又來哄人。我看擇日不如撞日,陳家哥哥何不近來飲一盞茶?”
陳斯遠一探手:“兩手空空哪裡敢登門造訪?只怕尤老安人會說我不知禮數。”
尤三姐笑道:“媽媽與二姐去寧國府了,如今家中只我自個兒。”
“這……”
按此時禮法,待字閨中的女子不好見外男。
那尤三姐自是知曉,見陳斯遠沉吟不語,便說道:“小妹仰慕陳家哥哥詩才,這幾日也照貓畫虎胡亂填了一首,還望陳家哥哥指點一二。哦,我如今還不曾及笄,算不得待字閨中。再者,我家本就是小門小戶,可沒那般多繁複規矩。”
話都這般說了,陳斯遠乾脆應下,拱手道:“那就恭敬不如從命,與三姐兒討一杯茶水喝。”
尤三姐雀躍不已,喜道:“陳家哥哥稍待!”
俏臉掩於牆頭,須臾院門開啟,尤三姐竟自個兒迎在了門前。
陳斯遠翻身下馬,牽馬到得近前,自有門子接了韁繩,陳斯遠則正兒八經與尤三姐見了禮。
三姐兒回了禮笑道:“前幾日媽媽才得了一些女兒茶,我吃著極好,過會子也請陳家哥哥嚐嚐。”
“好。”
說話間陳斯遠隨著尤三姐進得內中。轉過影壁到得垂花門前,又自一旁上了抄手遊廊。
那尤三姐前頭引路,不時還回首觀量一眼,雖遮掩了半張臉卻難掩笑意,惹得丫鬟一個勁兒給尤三姐使眼色,偏生尤三姐好似沒瞧見一般,依舊我行我素。
須臾到得廳堂裡,尤三姐熱絡招呼陳斯遠落座,又親手沏了那女兒茶,過了二遍水,這才端了一盞來放在陳斯遠身旁。道:“陳家哥哥嚐嚐,這女兒茶頭兩遍色重、味濃,六、七遍後又太過寡淡,只中間這幾泡才是色好、味也好。”
“多謝三姐兒,我嚐嚐看。”陳斯遠呷了一口,旋即咂咂嘴道:“莫非放了陳皮?”
三姐兒頓時眯眼笑道:“陳家哥哥一嘗就嚐了出來。我以為女兒茶回甘太重,便自己摻了些陳皮進去。上回媽媽、二姐都不曾嚐出來呢,還是陳家哥哥厲害。”
“三姐兒好心思。”陳斯遠隨口讚道。
尤三姐卻不曾回身落座,好似丫鬟一般杵在陳斯遠身前,嗔道:“說來也是拐著彎的親戚,這一口一個‘三姐兒’的叫著,實在生分。咯咯,好似隔壁也有個三姐兒,不知道的還以為叫旁人呢。陳家哥哥往後徑直喊我‘三妹妹’也就是了。”
“三妹妹。”
陳斯遠暗忖,你是三妹妹,那探春怎麼辦?尤三姐一口應下,又道:“那我往後就叫你遠哥哥。”
妖精啊!一聲遠哥哥叫得陳斯遠心下略略酥麻。
此時那丫鬟再也看不下去,上前捅了捅尤三姐,道:“姑娘啊——”
尤三姐納罕著眨眨眼,旋即合掌醒悟:“是了,險些忘了那詩文。”
說話間風風火火進了梢間裡,須臾迴轉,手中多了一篇詩稿來。到得陳斯遠近前,忽而又羞澀起來道:“寫得不好,遠哥哥可莫要笑我。”
陳斯遠道:“詩詞不過抒發胸臆,只要不是無病呻吟,怎麼寫都好……額……”
低頭觀量一眼,便見其上寫著:一世相傾為一人,楊柳鞦韆春深。憑欄閣樓是一眼,許定終身。牡丹瓊花東郊,鶯啼燕舞林蔭。小橋流水影雙宿,笑歸同門。
這一闕畫堂春分明是閨中情詩啊!
再抬眼,便見尤三姐兀自定在自個兒身前,一雙眸子恨不得滴出水來。
刻下怕是陳斯遠只消含混提上一嘴,夜裡那尤三姐就能提了包袱與其私奔。
陳斯遠自認算不得良善之輩,可也幹不出坑一個‘滿眼都是自個兒’的姑娘家。心下不由得暗忖,尤三姐往後如何是往後的事兒,如今不過是個情竇初開的女兒家。
便是那些膽大妄為也都是因著自個兒……
罷了,還是先行含混過去吧,若來日有了轉機再說旁的。
拿定心思,陳斯遠正色道:“三妹妹這畫堂春雖有失工整,卻瑕不掩瑜。尤其這一句‘小橋流水影雙宿,笑歸同門’,寫得極好。只是略欠留白。”頓了頓,又道:“秦觀也有一闕畫堂春:東風吹柳日初長,雨餘芳草斜陽。杏花零落燕泥香,睡損紅妝。寶篆煙銷龍鳳,畫屏雲鎖瀟湘。夜寒微透薄羅裳,無限思量。
三妹妹且看,此一闕句句不提情,偏句句不離情……三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