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尤三姐一直痴痴瞧著,聽得陳斯遠提聲呼喚,這才醒過神來,忙道:“原是這般。我不過是略略識了幾個字,如今就學著作詩,的確是貽笑大方了。”陳斯遠笑道:“哪裡就貽笑大方了?方才便說了,三妹妹這一闕瑕不掩瑜。”
“果真?”
尤三姐眸中滿是希冀看將過來,見陳斯遠笑著頷首,頓時雀躍著舒了口氣:“我不過是邯鄲學步,能得遠哥哥一句‘瑕不掩瑜’已是心滿意足。”頓了頓,又道:“卻不知遠哥哥……”
正待此時,外間忽而叫道:“安人、二姑娘回來了!”
尤三姐眨眨眼,後半截話說不下去,面上難掩失落,旋即笑道:“可巧,媽媽與二姐這會子回來了。”
陳斯遠當下起身去迎,一徑到得門前,便見尤老孃與尤二姐自抄手遊廊行來。
尤老孃剜了尤三姐一眼,這才笑著與陳斯遠招呼道:“遠哥兒怎地來了?”
不待陳斯遠說話,尤三姐又道:“女兒方才瞥見遠哥哥路過,便厚著臉皮請了來指點女兒這幾日做的一闕詞。”
陳斯遠拱手笑道:“也是我有些口渴,這才登門叨擾。”
尤老孃笑道:“哪裡來的叨擾?素日裡我便是想請也請不來遠哥兒呢。莫杵著來,遠哥兒快進來坐。”
一行人進得內中,尤二姐自去梢間換衣裳,尤老孃褪下大衣裳便往上首一坐,旋即笑道:“這些時日一直聽聞遠哥兒的大名……聽聞遠哥兒與嚴撫臺的幕友有舊?”
“是,孫師乃昔日塾師。”
尤老孃頓時眼冒精光,殷切道:“遠哥兒這般人品,又得如此塾師,來日必金榜題名、飛黃騰達。咯咯……不像是我們家,連個男丁都沒有,家業也敗落了,說不得什麼時候就散去了。”
頓了頓,見陳斯遠不接茬,尤老孃暗地裡朝尤三姐使眼色,偏這三女兒滿心滿眼盯著陳斯遠,竟一眼也不瞧她!尤老孃心下氣了個仰倒,到底忍不住說道:“遠哥兒,那開埠往扶桑發海船一事……不知遠哥兒能否幫襯一二?我家寒酸,也就湊個一二千銀子。”
話音落下,尤三姐頓時不幹了,嗔道:“媽媽這話不妥。都知那營生乃是打著燈籠尋不著的好事兒,如今浙江會館門前往來賓客好似過江之鯽。遠哥哥不過與那塾師有舊,這人情用一回便薄一分,遠哥哥才來登門,媽媽怎好求得出口?”
“你——”尤老孃暗咬銀牙,恨不得抄起雞毛撣子將這胳膊肘朝外拐的敗家女兒抽打一番!果然是‘女大不中留’啊,算算這才見了幾回?三姐兒心下就沒了自個兒這個當孃的。只怕再有幾回,說不得就與那姓陳的淫奔了!
不待尤老孃說什麼,陳斯遠就道:“尤老安人,不是我推脫。孫師此行不過籌集三艘海船的貨銀罷了,算算頂天九萬兩。我前前後後尋了孫師幾回,加起來也過了萬兩。到得如今,我實在沒臉再跟孫師纏磨。”
尤三姐介面道:“我就說嘛……媽媽方才所說不妥,總要為遠哥哥考慮考慮才好。”
尤老孃頓時恨得說不出話來。
陳斯遠覺著不大對,乾脆起身道:“晚輩此番本就是來討茶水,如今盤桓許久,這邊廂就不多留了。今日實在失禮,待來日晚輩再行登門拜訪。”
尤老孃興致大壞,只道:“許是遠哥兒還有旁的事兒,那我就不留了。”當下又叫丫鬟去送。
不料尤三姐搶道:“我去送遠哥哥就是,不用勞煩旁人!”
當下挪步到得陳斯遠身前,笑著屈身一福:“遠哥哥,請。”
“三妹妹先請。”
眼看二人眉來眼去,尤老孃捂著胸口只覺氣悶無比。此時那尤二姐才從梢間出來,見了尤老孃情形,趕忙上來關切:“媽媽這是怎地了?”
尤老孃哼哼道:“便是被你那好妹妹氣的!”
尤二姐趕忙撫其背脊順氣兒,好半晌才緩過來,便見尤三姐踮著腳把玩著髮梢,媚眼含春、噙著笑意行將進來。
見她這般模樣,尤老孃愈發惱了,指著其罵道:“你還知道回來?怎地不跟了那姓陳的一道兒走了!”
便見尤三姐怔了下,好似真個兒思量著要不要隨了陳斯遠而去,旋即才嗔道:“媽媽說的什麼渾話?”
尤老孃瞅著尤二姐道:“你瞧瞧,你瞧瞧!”
尤二姐嗔看了一眼尤三姐,柔聲道:“妹妹少說一句吧。”
尤三姐張張口,眼見尤老孃氣悶得厲害,這才轉口道:“媽媽這會子心氣兒不順,我先回房了。”
“你站住!”
尤老孃壓著心火道:“眼看要及笄了,怎好將外男引到家裡招待?傳出去,你來日還要不要嫁人了?”
尤三姐嘟囔道:“這不還不曾及笄嘛……”
尤老孃深吸一口氣,說道:“再說那姓陳的不過是喪家之犬,如今因著那撫臺幕友起了勢,待那幕友一走你再看看,可還有人理他?”
尤三姐蹙眉道:“我仰慕遠哥哥又不是因著那勞什子幕友——”說話間笑將起來:“女兒是仰慕他人品、才俊。”
尤老孃探手一拍桌案,喝道:“我素日裡怎麼教你的?人品才俊?是能當吃食還是衣裳?嫁漢嫁漢、穿衣吃飯,前些時日你那鄉下姑媽如何情形莫非忘了?吃將起來風捲殘雲,四下奉承,就盼著臨走能打了秋風。莫非你來日也要這般?”
尤三姐來了執拗勁兒,犟嘴道:“若……若他真個兒娶了我,便是吃糠咽菜又怎地?佛經有云,如人飲水、冷暖自知。若他心中有我,粗茶淡飯也甘之如飴;若……緣分未到,便是瓊漿玉液也味同嚼蠟。”
“瘋了,瘋了,簡直瘋了!”
尤老孃氣得直喘,起身四下踅摸,奔著那雞毛撣子便去了。尤二姐見狀不對,趕忙阻攔:“媽媽這是做什麼,三姐兒還小,往後仔細教導就是了,可不好胡亂打了。”
“眼看及笄了,哪裡還小?我看是女大不中留,心裡頭藏了野漢子,生了外心了!你別攔我,瞧我今日不給她個好兒!”
此時就見尤三姐梗著脖頸道:“媽媽今兒個便是打死了我,我也不改口。我自個兒的姻緣,我自個兒做主,來日便是做了餓殍也與媽媽無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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