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三姐心下猶豫不決,直到進得鋪子裡也不曾說出口。
陳斯遠甫一入內便招呼道:“關嫂子,撿幾樣小菜,來一碟白切羊肉……昨兒個莊子上可曾摔死了牛?”
關嫂子頓時蹙眉道:“陳大爺莫要胡說,哪兒有天天摔死牛的?”頓了頓,又道:“不過今早倒是病死了一頭。”
陳斯遠瞭然,道:“那醬牛肉來一碟,”扭頭看向尤三姐:“三郎要喝什麼?”
尤三姐只道:“都行。”
陳斯遠與其相對落座,思量著道:“那就來一壺紹興黃。”
關嫂子應了一聲,不迭過來擦拭了桌面,又將幾樣壓桌的小菜擺上。陳斯遠掃量一眼,搖頭道:“冬日裡都是蘿蔔、白菜,吃著實在不爽利。”
尤三姐笑道:“陳……陳兄啊,那洞子菜騰貴,勳貴人家都不敢常吃,更何況小民百姓?”
陳斯遠愕然道:“洞子菜?”他還琢磨著要不要弄個蔬菜大棚呢,不想此時也有相類的了?尤三姐見他果然不知,頓時賣弄起來。
原來這洞子菜早已有之,菜農起了洞子坑,或明火,或闇火,外有糊了紙隔風卻又略略透光的斜坡,明火、闇火保持洞子坑裡的溫度,內中栽培洞子菜。每到數九寒冬,或是送去訂購的勳貴人家,或是以棉被蓋了走街竄巷兜售。
什麼韭黃、黃瓜、菠菜、青韭,品類雖不算太全,卻也足夠富貴人家享用。
陳斯遠自揚州來,從未來過京師,此時果然聽了個稀奇。心下略略沮喪,看來這蔬菜大棚一事怕是行不通了。
他自個兒有謀劃,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讀書是為了做官,這既然做了官自然是做大官才好。
此時為官兩條快車道,一個是入翰林,一個是為言官,這二者都算是清流。既然是清流,總不能幹出與小民爭利的事兒吧?
唏噓一番,陳斯遠暗忖,罷了,東邊不亮西邊亮,說不得哪一日就尋了個妥帖的發財法子呢。
尤三姐說罷,關嫂子將那白切羊肉、醬牛肉與紹興黃一股腦送上來。
尤三姐緊忙提了酒壺,先為陳斯遠斟滿,又給自個兒斟了一杯,隨即清了清嗓子,故意粗著聲音道:“陳兄,我先乾為敬。”
“好。”
酒杯一碰,二人一飲而盡。許是飲得急切了,尤三姐頓時咳嗽連連。
陳斯遠道:“賢弟快吃些菜壓一壓。”
尤三姐點頭應了,抄起筷子夾了醬牛肉小口咬了一口,隨即便是眼前一亮。這牛肉滷製入味,且入口即化,果然是好吃食。
待緩和過來,尤三姐就問:“幾日不見……陳兄,卻不知陳兄在忙些什麼?”
陳斯遠笑道:“不過是尋常庶務。前些時日東府發引,近來又要溫習,倒是極少往外走動。三郎呢?”
“我嘛?”
尤三姐這些時日與尤老孃三日一小吵,五日一大吵,就因著面前的陳斯遠。若紅玉是謀定而後動、百折不撓,這姐兒便是腦子一熱不管不顧。於是尤老孃越是勸說,尤三姐就越篤定。
若先前只是好感,經尤老孃這些時日一勸說,倒是隱隱有‘非君不嫁’之意。
今日到得寧國府,酒宴時尤三姐便覺賈珍與尤氏俱都神色不善。若尤氏只是蹙眉防備,那賈珍一雙賊眼則恨不得將自個兒與二姐兒生吞活剝了!
其後尤老孃尋了個由頭扯走了尤氏,尤三姐愈發心裡不舒爽,乾脆推說氣悶獨自出了門兒。又戲謔著偷了賈蓉的衣裳,乾脆來寧榮后街丟石子試圖找陳斯遠。
尤三姐思量著道:“也是尋常,既不好也不算太壞。只是這些時日總與媽媽拌嘴……”
尤三姐苦惱道:“媽媽說得冠冕堂皇,我卻聽著極不對味兒。”
陳斯遠便道:“三郎眼看成人,自有自己思量,也不必事事問過家中長輩。”
尤三姐笑道:“陳……陳兄也這般以為?那就錯不了,她說的就是不對,我才不要聽呢。”
一時間忘記遮掩,女聲傳出來,頓時惹得四下觀量過來。
尤三姐頓時吐了吐舌頭,又粗著嗓子舉杯:“就衝陳兄這句話,咱們幹了!”
忽而發覺杯中無酒,尤三姐眨眨眼,又提了酒壺斟酒。
又一杯酒下肚,雖是淡酒,可尤三姐臉上還是騰起紅暈來,說話也略放開了許多。吃了幾口菜,尤三姐就道:“陳兄新來京師,只怕不曾好生遊逛過。這冬日裡海子上坐爬犁、滑冰場也是一樁妙趣,不若咱們兄弟來日也遊逛遊逛?”
“好啊,那怕是要等到臘月了吧?”
“如今天氣漸寒,往年冬月中就行了。”
陳斯遠道:“過幾日要護送姨媽去一趟妙峰山,回來正趕上老爺生辰,那就十七往後?”
“嗯嗯,看陳兄的。”
二人計議停當,尤三姐又熱絡了幾分。二人隨口而談,就著酒菜,不覺便將一壺紹興黃飲了個一乾二淨。
那尤三姐還覺不痛快,想著再要一壺,卻被陳斯遠攔下。
“這酒水是用來暖身助興的,喝多了傷身,我觀賢弟酒意上臉,咱們還是別多喝了吧。”
三姐兒這會子什麼都聽陳斯遠的,聞言便不再鬧著要酒。
陳斯遠暗忖,這要是喝多了……回頭被賈珍父子趁了良機,那自個兒豈非要悔死?
尤三姐酒量淺,飯量也不大,不過吃了幾塊肉便飽了。起初還學著書生模樣端坐了,待時間一長不免露出行跡了,雙腿交迭,左手搭在膝上,右肘撐桌案、手託香腮,懸空的足尖來回搖盪,目光時而便痴痴盯著陳斯遠觀量。
那足尖不經意觸碰陳斯遠,引得尤三姐心下一驚,又見陳斯遠面色如常依舊侃侃而談,便愈發大著膽子將那足尖蹭了上去。
陳斯遠被蹭得心猿意馬,暗忖果然是個尤物。若來日不得大觀園中姊妹青睞,便是將這尤物哄了回去也夠本了!當下二人吃吃喝喝,菜餚熱過兩回,臨近未時方才散去。
出得門來,陳斯遠又送著尤三姐到了私巷,尤三姐生怕被尤老孃瞧了去,這才停步道:“陳……陳家哥哥送到這兒就是了,我自個兒就回了。”頓了頓,又道:“等到十七,我再來尋陳家哥哥?”
陳斯遠一口應下:“好,不過往後不用丟石子兒啦,直接與後門的婆子招呼一聲兒就是。”
尤三姐吐了吐舌頭:“知道啦。”揮了揮手,轉身雀躍著走出去幾步,又停步扭身朝著陳斯遠揮了揮手,這才一步一倒退往私巷盡頭行去。
陳斯遠便杵在私巷口,直到尤三姐到了那邊廂盡頭,這才挪步回返自家。卻說那尤三姐一路回返寧國府,頓時惹得尤老孃好一番數落。吃著酒席,半路自家姑娘丟了!賈珍打發人四下找尋,還是問了門子才知尤三姐換了衣裳偷跑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