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令儀輕嘆一聲,黑色兜帽滑落,骨秀神清。
在燃燒照明的火光裡,他的臉盛放出堪稱妖異的詭譎。
他對元韞濃微微一笑:“自然是逃命去啊。”
黑雲密佈,朔風愈寒。
元韞濃這才發覺裴令儀素淨的黑衣似乎是被濡溼了,因為黑色看不出什麼不對,但是憑藉這血腥氣,能猜得出是血。
只是不知道這血是裴令儀,還是別人的。
他握著劍的那隻手,正不斷地往下滴血。
“我若是繼續留在這裡,惠帝會放過我嗎?”裴令儀的笑意並沒有抵達眼底。
當然不會。
元韞濃很清楚這一點。
早在十幾年前,甚至於更早,早到裴令儀在孃胎裡的時候,惠帝就想要他死。
這或許是他忍無可忍後的絕命一搏,或許是他韜光養晦後的蓄謀已久。
但無論如何,元韞濃的立場和身份都應該攔下他。
如若讓裴令儀活著離開京華,他必然會成為南朝的心腹大患,甚至於會顛覆南朝。
難道要將她的來日,元家的來日,全繫於她一念之間嗎?
元韞濃從不是心慈手軟的人。
“阿姊,我只掙這一條殘命。”裴令儀說道。
他一面說,一面將劍鋒更貼近元韞濃脖頸,似乎是做好了破釜沉舟的準備。
元韞濃眸光一閃,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地拔下發釵刺向裴令儀。
她的動作使自己的側頸碰到了吹毛斷髮的利劍,留下一道細長的血痕。
裴令儀一怔,下意識將劍挪開了一些。
髮釵距離他的咽喉咫尺之間,而他的劍也架在元韞濃肩上。
小滿和裴七裴九都拿出了武器,相對嚴陣以待。
“阿姊這是做什麼?”裴令儀垂眼看著閃著幽暗金光的髮釵。
盯著裴令儀那張臉,元韞濃將髮釵攥到掌心生疼,她看到裴令儀握著劍的那隻手一直在流血。
一滴一滴砸落在地上,匯聚成一灘淺淺的血窪。
髮釵從咽喉處離開,卻扎進了裴令儀的肩膀。
裴令儀悶哼一聲,後退了一步。
“主君!”裴七裴九臉色大變。
元韞濃抽回了髮釵,彷彿剛才那下只是她洩憤的舉動。
裴令儀關注著元韞濃的表情,“阿姊?”
元韞濃閉上了眼睛,深吸了一口氣。
意識到了什麼,裴令儀眉眼略有松怔,朝著元韞濃行了大禮,跪地叩首,“郡主永無憂。”
元韞濃惱火地一腳踹在裴令儀肩膀上剛剛被她扎的傷處,裴令儀吃痛下向後踉蹌著斜了斜,但很快穩住了身形。
“滾!”元韞濃怒道。
她甚至為自己這一刻的決定惱怒。
裴令儀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轉身離去,不再回頭。
“郡主!”霜降急道,“就這麼放他走了?”
真叫裴令儀走了,等同於放虎歸山。
從此蒼鷹解釦、鳥脫樊籠,裴令儀若是再回來,必然叫取惠帝項上人頭。
元韞濃閉了閉眼,“南朝氣數將盡,若是以後三表哥當不成皇帝,我總要為自己留條後路。”
這話也不知道存有幾分自我安慰。
裴七同樣焦急:“主君,萬一朝榮郡主回頭就將此事告知元徹回呢?”
“若真如此,那便是我命了。”裴令儀沒再回頭。
趁著夜色翻身騎上舞陽兒,商隊啟程,在二者掩護之下,裴令儀奔赴逃路。
風雪夜茫茫,裴令儀騎著黑馬破開冷冽肅殺的雪與風,日後且作亡命徒,待他殺回京華。
他一抬頭,萬山載雪,明月薄之。
該說是暢快還是竊喜,是動容還是晦澀不明,那一輪黯淡的月,卻再次照亮了他龍駒夜逃的路。
此回,只掙得殘命一條。
元韞濃兩眼一睜就是自己枕在裴令儀膝上。
裴令儀垂著眼凝視著她,見她醒來,扶了她一把。
前世再親密也有了,今生元韞濃也不會為這些舉動而心慌意亂。
更何況,元韞濃本就不是在意這些的人。
他們總說女子的貞潔在羅裙之下,可元韞濃總不以為然。
那是什麼鬼東西?怎麼男子有通房,女子便得是完璧之身?無非是用來束縛女子的鬼扯罷了。
等她做了皇后,就像前世那樣把這些鬼規矩全給……
誒?
她這一世的目標不是沈川嗎?
沈川在她眼裡,真的比得過榮華富貴,權勢滔天嗎?
元韞濃反應過來。
“阿姊睡著了。”裴令儀神色如常。
元韞濃沒想到這一邊。
她是因為前世習慣使然,裴令儀又是怎麼用平常心待她如此親近?
她看了一眼外邊的天色,想到跟惠貞長公主約好的裝暈戰術,有些心虛。
她是忘了個一乾二淨,反而睡著了。
“咳咳。”元韞濃還真覺得腦袋有點昏沉,咳嗽了兩聲。
總不至於做了個前世的夢,現在也跟著頭疼了吧?
元韞濃隱約有自己又要病了的預感。
“阿姊?”裴令儀用詢問的眼神看著元韞濃,“著涼了嗎?”
元韞濃擺了擺手,“可能是睡太久了,我得回去了。”
裴令儀抿了抿唇,“那明日……”
“想什麼呢?我是來受罰的,自然還要來。”元韞濃都沒想明白裴令儀怎麼想的。
想來估計是被拋下久了,總覺得會被丟下。
“嗯。”裴令儀點了一下頭。
元韞濃出去前又偷了點貢品塞在裴令儀懷裡,“多藏些回去,人學機靈點,別老跟那幾個混賬硬碰硬的。”
裴令儀低著頭,“好。”
“我先走了,你也早些回去。”元韞濃叮囑完,便行色匆匆地離開。
再晚些,惠貞長公主怕是要等急了找人來尋,要是撞見了裴令儀,那可就說不好了。
回去的馬車上,惠貞長公主果然問了:“今個兒怎麼這麼遲呢?說好的裝暈帶你回去,怎麼也沒個動靜?”
“母親,我是想著頭一日便裝暈,不是所有人都知道我是躲懶了嗎?總得裝個幾日的。”元韞濃早有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