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著紅斗篷的元韞濃,像是雪地裡燎天的熊熊烈火。
裴令儀張開雙臂接住元韞濃的剎那,聽見自己急驟的心跳。
元韞濃睫毛上的冰晶簌簌而落,眼底將熄的星火晃動,“有追兵……”
他們發現元韞濃背上埋進了一支箭矢,手腕上有鐐銬壓出的血痕。
元韞濃緊繃許久的精神,終於在看見裴令儀這一刻鬆懈下來。
太冷了,也太疼了,她的眼前一陣一陣地發黑,失去了意識。
裴令儀將元韞濃抱起,斂目冷視前方,“殺。”
追兵的箭簇釘進冰層,馬蹄卻止步於箭矢前,忌憚地看著眼前恭候許久的裴令儀一行人。
幾息之後,他們調轉馬頭,“撤!”
“還想著逃命?”孫鵑紈冷笑一聲,翻身上馬,“追!”
她帶著一行人追了上去。
裴令儀抱著元韞濃,轉身走進營門。
血水混著雪水一盆盆地換出去,帳內的氣氛堪稱可怖。
元韞濃一直昏迷不醒,拔出沒入血肉的箭矢時卻在半夢半醒間痛得哆嗦,嘔出一口淤血。
裴令儀一面拿錦帕擦掉元韞濃唇畔的血,幾度哽咽。
他的手掌覆在元韞濃冰涼的手腕上,數著元韞濃微弱的脈動。
替元韞濃處理完箭傷,軍醫幾番猶豫地向裴令儀稟報:“郡主這傷養好了再輔以祛疤膏,不會留太深疤的。要是藥用得好了,不會留疤。”
“這時候了還管什麼這些細枝末節?我是在問你阿姊現在怎麼樣!”裴令儀怒道。
“這……”大夫愈發猶疑,“恐怕是……九死一生。”
孫鵑紈聞言勃然大怒,“都九死一生了你還管留不留疤!”
裴令儀攥緊了掌心,骨節泛著森森的青白。
“再說一遍。”他的聲音像是裹著碎冰。
大夫膽戰心驚,不敢去看裴令儀陰鷙的臉色,只得說:“在北涼帳中郡主怕是已經染了風寒,再加之水土不服,憂思過度,狀況已經很不好了。”
“郡主本就體弱,北涼人怕是沒有上心,給的藥都不是治這個病的。郡主反覆受涼咯血,精神緊繃,還藥不對症,此時再中箭無異於雪上加霜啊。”大夫細細道來。
大夫說一句,在場的人臉色就難看一分。
停頓了一下,大夫又道:“而且,郡主還服用過寒食散。”
“寒食散?”孫鵑紈不可置信。
“怕是為了強行提神來用的。”大夫道,“於郡主而言,此等虧空往後健康來換一時清明強力的虎狼之藥,無異於竭澤而漁,焚林而獵。何況郡主本就底子空虛,身子不好。”
裴令儀望著元韞濃蒼白的臉,問:“不惜一切代價,有幾成把握?”
大夫猶豫片刻,“本該是有七成的,可郡主身子太弱了,恐怕只有五成。”
那就是與天對賭了。
裴令儀閉了閉眼,“去做。”
“郡主心脈衰弱,最忌憂思。往後這種大難,可萬萬不得再來一遭了啊。”大夫叮囑了幾句。
“難不成這回出事還是我們這些人故意設計的嗎?”孫鵑紈拽過大夫的衣袖,不讓他繼續毫無意識地往裴令儀心上扎刀子。
她推著大夫往帳外走,“快去開方子吧。”
裴令儀就那樣坐在那裡,幾乎不眠不休地照顧了元韞濃一連五日,連軍務都搬到了這座帳子裡。
這五日元韞濃昏昏沉沉,別提米水,連藥都快喂不下去。
裴七看著裴令儀一日比一日頹靡,一日比一日焦灼。
他幾次想要勸裴令儀注意一下自己的身體,都被孫鵑紈攔下來了。
“你別去煩他了,你勸沒用的,能勸他的那個還沒醒呢。”孫鵑紈說。
“難道就讓殿下不顧自己身體下去嗎?”裴七反問道。
孫鵑紈瞥了他一眼,“那怎麼辦?要不要你現在就進去問問,看看是光復裴雍重要,還是郡主的死活重要?”
裴七一時間啞然。
偏偏元韞濃還帶回來了北涼的佈防圖,叫他不能多說什麼。
整理元韞濃釵環的時候,裴令儀發現了其中那支紅玉的簪子。
紅蠟融化,明礬水寫下的字跡在燈照下顯現,發現了是北涼的佈防圖。
儘管北涼人知道佈防圖被偷,會重新排布。
但是依照這個佈防圖,也是能洞悉對方的習慣和弱點的。
裴令儀看到元韞濃用這個法子帶回來北涼的佈防圖後,還默不作聲地坐在燈火邊好久,任由融化的紅蠟再次凝固在他的掌心。
這張佈防圖能堵上絕大多數人的嘴,讓裴七也不好多說什麼了。
“你自己心裡有數就好。”孫鵑紈拍了拍裴七的肩膀。
而裴令儀依舊喂元韞濃喝了半碗藥,這幾日都是這樣,能喂下半碗就算好了,剩下的怎麼也喂不進去。
就連這半碗,也是裴令儀唇貼著唇,勉強渡過去的。
唇舌間還殘留著藥湯的苦澀,裴令儀將元韞濃臉頰邊的碎髮撥到耳後,“阿姊……”
“大夫說,這兩日你若是還不醒,就很危險了。”
“你帶回來的佈防圖,我認真研究過了。等過段時間準備好了,必然能叫北涼吃個悶虧。”
“但是南朝如今的情況,還有我帶來的這些兵力,至多也只能險勝,雙方各退一步,相安無事罷了。”
“我在虎符上下了秘毒,若是這藥毒不死那顏律,此回怕是也不能替阿姊徹底報仇了,是我無用。”
“那個女使,還有張校尉,我都處置了。至於惠帝那老東西,呵,我遲早送他歸西。”
“元徹回一天能寄十封信,都是問阿姊情況的,我都不知道怎麼回他。他很擔心阿姊,我也是。”
“我送阿姊的那對白瑪瑙耳墜,我洗乾淨了。”
“再待下去,我都快要弱冠了。”
“阿姊能聽得見我說話嗎?阿姊……什麼時候才能醒過來呢?我……很想,真的很想阿姊……”
他一個人自言自語般,絮絮叨叨地說了很多很多。
“阿姊若是再不醒,我都不知道能不能撐得下去了。”他嘆息。
“我不醒就撐不下去了嗎?真是沒用……咳咳……”終於有一道極其微弱的氣音,回應了他這些天以來的自言自語。
裴令儀倏地抬眸望向元韞濃,不可置信的,顫抖的。
他慢慢紅了眼眶。
元韞濃半睜著眼睛,不知道從何時甦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