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徹回會以沉默。
少帝閉上了眼睛,“夜夢先帝太后如平生歡,既寤,悲不能寐。”
在長久的沉默裡,他幽幽嘆了口氣:“朕在聖宸宮的殿中休息時,從坐席前伏在御床上,看見母后生前留在這梳妝用的鏡匣,觸景生情。”
“臣聽人提起過此事。”元徹回道。
下人們說,帝從席前伏御床,視太后鏡奩中物,感動悲涕,令易脂澤裝具。左右皆泣,莫能仰視焉。
少帝一面悲痛泣,一面命人給鏡匣換上新的胭脂、香膏。
左右的侍者都是跟過裴令儀和元韞濃的,見狀都低頭流淚,悲傷得不能仰視少帝。
此事一出,常有人道,少帝還是太過於軟弱,以至於到了這會還如此思念先前的帝后。
“母后或許會訓斥我軟弱吧?”少帝笑了笑,“這倒也無妨。”
靜默半晌,他像是感嘆:“父皇和母后之間,糾葛了那麼久,也努力了那麼久,就只能是這樣的結局嗎?”
是啊……就只能是這樣的結局嗎?元徹回這樣想道。
等到夢醒之後,他也依然在反思這個夢。
這是和他最初夢境最像的一個夢,只是死亡的先後順序改變了。
他做的最初的夢裡,裴令儀和元韞濃之間,是裴令儀先油盡燈枯,元韞濃攝政多年之後鬱鬱而終,病逝。
而這次的夢裡,卻是元韞濃先病逝,裴令儀交代好一切後殉情而亡。
他做了那麼多的夢,沒有一個完滿的結果,難道這就是命嗎?
要怎麼樣,才能逃過命定的結局?
那這一回呢?這一回又是什麼樣的可能?
裴令儀和元韞濃又會走上什麼樣的道路,得到什麼樣的結局?
元徹回因為這些夢數日裡輾轉反側,難以入睡。
實在是睡不著,他只能披衣出門,在軍營裡逛一逛,也當是巡視了。
夜巡計程車兵見了他都駐足喊人,他點頭示意,轉頭卻瞧見裴令儀也立在夜色之中。
這是做什麼?
裴令儀也睡不著了?
由於那幾個夢做下來,元徹回如今對裴令儀感官複雜,一言難盡。
裴令儀也像是注意到了他,朝他這裡看過來,目光復雜,點了點頭。
然後裴令儀就轉身進了帳子裡。
他原來只是透透氣,理清一下思緒而已,沒想到看見了元徹回,這下思緒更亂了。
裴令儀回了帳子坐下,灌了兩杯涼透了的茶水,稍微平復了一些。
這些天以來,他總是看見一些莫名其妙的片段。
例如說穿著鳳袍的元韞濃,說恨他的元韞濃,流眼淚的元韞濃……
這不是他經歷過的事情,可確又好像是刻在靈魂上的。
帳外突然傳來戰馬驚嘶,親兵的聲音穿透帳簾,“殿下!有人驚了戰馬!那幾匹馬踏毀了周遭的營帳,還傷了好幾人!”
戰馬何其珍貴,但被驚擾了發起瘋來也是難以控制的。
“殺了。”裴令儀站起來,厲聲喝道,“這點事還要我教你嗎?控制不住就殺了,不管是人還是馬!”
他起身拎起佩劍,而這一瞬間,劇痛猶如驚雷落下。
他的視線落在眼前的炭盆上,無數畫面在火光中炸裂。
元韞濃摔在他的身影、握著碎瓷片滴血的手、交握的手……最後定格在那雙含恨的眼眸裡,他問元韞濃恨不恨他。
裴令儀踉蹌著向前了一步,撞翻了炭盆。
火星濺在地上,記憶如附骨之疽鑽進了腦海。
他終於看清了所有,看清了那些他沒有經歷過的事情。
原來是這樣……原來是這樣……
原來重新開始了,原來他和元韞濃都是重回一生。
裴令儀咬緊牙關,似乎是嚐到了鐵鏽味。
原來這就是他們的命運,是輪迴百轉也化不開的悲愴。
外面的裴七聽見了聲音衝進來,看見傾倒的火盆,連忙去扶起裴令儀,“殿下!”
“無礙。”裴令儀閉了閉眼。
裴七看著裴令儀這副模樣,猶豫再三,還是道:“殿下回京之後,真打算要……”
“怎麼?”裴令儀掃向他。
他頓了頓,道:“方才京中的探子傳信來了,惠帝已經給三皇子和朝榮郡主賜婚了,擇日成親,如今已經算是定親了。三皇子如今,已是太子。”
裴令儀握劍的手驀然收緊。
“看來原先的信是用不上了,得先解決這件事情才對。”裴令儀深吸一口氣。
“殿下?”裴七驚疑不定地看著裴令儀。
他咬了咬牙,道:“殿下,若是想成大業,和朝榮郡主之間必然會有隔閡!此女必然會是成大業之路上的絆腳石啊!她畢竟是南朝宗親!”
“閉嘴!”裴令儀冷聲呵斥。
他目光幽冷,猶如淬冰般,“我偏要勉強。”
或許前世他死前不想元韞濃再那麼苦下去,不想元韞濃再因為他而難過,想過要放手。
但是今生是元韞濃主動走到他面前的。
既然元韞濃重生之後,主動牽住了他的手,那他絕不可能再放手。
用什麼手段都好,他都要留下元韞濃。
“殿下!”裴七驚道。
“我說的話你還沒聽明白嗎?”裴令儀陰鷙地望向他,“裴氏推著我去做這個衝鋒陷陣的復國棋子,那我為什麼不能為其他人衝鋒陷陣?”
前世他這被困頓的一生裡,拖拽著元韞濃陪他一起彌足深陷。
難道重回一世,一切都不一樣了,他還要被困在這光復裴雍的空殼裡嗎?
難道他沒有按照他們所期待的去做嗎?
他們甚至不允許一顆被推著向前復仇的棋子,生出一絲一毫的反叛心思。
裴七被裴令儀的目光所震懾,一時無言。
裴令儀冷喝道:“滾出去。”
待到裴七離開帳子,裴令儀獨自一人站在被傾翻的炭盆邊。
他凝視著逐漸熄滅灰暗的炭,手卻摸到了袖袋。
那裡珍惜地藏著元韞濃及笄那年,從百花冠上摘下來送他的永生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