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肌膚有些冷。
裴令儀語調很平靜,卻像是在抱怨:“我這個皇帝,當得還不如你這個皇后。只有我來侍寢你的份,沒有你來侍寢我的份。”
“阿姊要求的禮儀總是很繁瑣,許是向來身份尊貴,所以才喜怒無常。有時我做好準備等上一整夜,阿姊也不會來。”
“就像是昨夜裡一樣,明明說好了來聖宸宮找我的,卻又沒有來,連今早的朝會也沒來,我只得自己來鳳儀宮找阿姊。”
“若是我不來鳳儀宮,阿姊無事,便也不會來聖宸宮尋我。”
他的這些話都像是埋怨,讓元韞濃有些惱怒了。
元韞濃坐直身子,衣衫滑落至腰間,含著怒意道:“那你滾啊。”
“郡主是在說五郎嗎?”霜降的詢問讓元韞濃回過了神。
迎面的寒風倒是讓元韞濃冷清醒了,發覺方才只不過是自己醉糊塗了,把想到的前世事當成了現在。
她拉上衣衫,“他在外頭等多久了?”
霜降小心地說道:“快要三個時辰了。”
“他還真等得下去。”元韞濃冷笑。
霜降跟在元韞濃身邊那麼久,自然能揣測出她幾分心意,便順勢而為說道:“在風雪裡站上那麼久,鐵打的身子都要壞了。”
元韞濃冷哼:“我看他身子好得很。”
“可五郎不日之後便要北伐呢,他頭回上戰場,又是如此兇險的敵軍,這會要是凍病了,可就不好了。”霜降勸說。
元韞濃想了想,“替我拿件大氅來。”
“是。”小滿應聲。
元韞濃披上大氅,走了出去。
外邊的風雪果然好大啊,一切都是靜悄悄的。
天仙碧玉瓊瑤,點點揚花,片片鵝毛。
天色已暗,裴令儀立在雪地裡,肩膀積載了一層薄雪,眉宇之間也是。
他密長的眼睫上掛著凝結的雪粒和冰珠,像是被風雪壓著也要展翅的蝴蝶一樣。
他身上的衣裳都已經溼透了,陰森森,沉甸甸的,冷得他已經失去了感覺。
裴令儀只是僵硬地站在原地,手上看似早已癒合的凍瘡又開始難耐地發癢,腫脹般的疼痛。
他用溼漉漉的眼睛看著元韞濃,烏黑的眼珠一眨不眨。
元韞濃仰頭看著落雪,漫天地墜下來、墜下來。
亦如那年她救下裴令儀時的那場大雪,漫天的飛雪,還有裴令儀肩膀上載著的夜霜,撲面而來的溼冷。
元韞濃極輕地嘆了一聲。
浮生只合尊前老,雪滿京華道。
“你還來我門前做什麼?”元韞濃平靜地問道。
風雪驟然大了起來,裴令儀站在廊下,入眼一片白茫茫。
他跪下來,膝行過去到元韞濃跟前,隔著臺階,仰頭慼慼地望向元韞濃。
“阿姊是不要我了嗎?”裴令儀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捏住元韞濃的一片裙角。
“不聽話的狗,我留著做什麼?”元韞濃問。
裴令儀低下頭,將自己的臉頰貼上元韞濃綾羅綢緞的裙角,“我聽話,我聽話的。”
元韞濃垂下眼眸,居高臨下地望著他,“你沒聽話,再一次。跟那回巫蠱案一樣,你因著自己心裡的謀算,不聽我的勸阻站出來了。”
“我是想對阿姊更有用些的。”他抬臉,哀聲說道,“我可以為阿姊衝鋒陷陣的。”
元韞濃沒有說話,等待他繼續說下去。
裴令儀的模樣極其可憐,像是被丟棄的幼犬一般。
他耷拉著眉眼,“阿姊要一把反叛的刀,第一個衝上去撕咬別人的狗,不在乎風骨的瘋狗,我可以做的。”
“這就是你連招呼都不打一聲,連商量都沒有,直接站出去的理由嗎?”元韞濃問。
裴令儀不說話了。
他低著腦袋,期期艾艾地等待元韞濃的審判。
雪夜裡,他衣衫單薄,臉色蒼白,形單影隻地跪在元韞濃跟前。
“阿姊,是我錯了……”裴令儀再抬起頭,眼眶泛紅,眼中已是水光瀲灩,“你怎麼打我罰我也好,別不要我……”
眼淚從他眼睛裡湧出來,順著臉頰淌下來,睫毛也被打溼成一綹一綹的。
他的眼睛居高臨下看人時格外鋒銳,但只要他下定決心想要討人憐,抬著眼睛看人,眼尾微微下垂,怎麼看怎麼可憐。
他拉著元韞濃的裙角輕輕晃了晃,軟著聲調哀求:“阿姊……”
“起來。”元韞濃閉了閉眼。
裴令儀委屈巴巴地搖頭,“阿姊尚且沒有原諒我,我仍是有錯之人,要乞求阿姊原諒,合該負荊請罪。我尚且沒有揹負荊條,只是跪著而已,怎敢起來?”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那些小心思!”元韞濃冷著臉抽回了裴令儀手裡的那一片裙襬。
裴令儀抬起頭,眼中滿是澹澹的淚水,折射出雪光,“阿姊……”
“起來吧。”元韞濃轉身,“滾進來說話。”
她走入房內。
裴令儀站起身,站在雪地裡太久,剛才又一直跪著,一下子身形晃了一下。
霜降看了他一眼,“五郎?”
“無礙。”裴令儀搖了搖頭,跟著走進屋內。
元韞濃回房內坐下,見裴令儀站在門口,“站那裡幹什麼?”
“我身上都溼透了,會弄髒阿姊房中物件的。況且我如今一身寒氣,怕過了給阿姊。”裴令儀溫馴地笑了笑。
他的衣衫已經被雪水浸透,蒼白的臉上只有眼尾是微微泛紅的。
“少在那裡裝模作樣的,滾進來坐著。”元韞濃沒給他好臉色。
裴令儀見元韞濃真的動怒了,默不作聲地進門,但還是跪在了元韞濃跟前。
“阿姊,是我錯了。”他低著頭露出一截脖頸,就像是引頸就戮的羔羊。
生殺予奪,全部交由元韞濃處置。
而他只管獻祭自己。
做一條好狗就是這樣的,平時只管護主,至於生死,交由主人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