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動作輕得像怕驚醒一隻蝴蝶似的,極其小心。
裴令儀低著頭,神情專注得近乎神聖,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陰影。
陽光透過窗欞灑在他輪廓分明的側臉上,竟顯出幾分奇異的脆弱和溫柔。
元韞濃託著臉頰,看著鏡子裡的裴令儀,“不必緊張,清都,會沒事的。”
裴令儀沉默片刻,聲音發緊:“嗯……我還要同阿姊白頭呢。”
但裴令儀一連緊繃了數月。
元韞濃的身子愈發沉重了。
精心調養和無數名貴藥材的堆砌,也只是減輕了一些元韞濃的負重而已。
到了後頭元韞濃的臉色愈發蒼白,大多數時間裡都在休憩。
裴令儀的緊張也隨之攀升到了極致。
他幾乎是寸步不離地守著元韞濃,所有的心神都拴在元韞濃身上。
元韞濃每一次因胎動不適而蹙眉,每一次呼吸略顯急促,甚至只是翻身時一聲無意識的輕哼,都能讓裴令儀瞬間從淺眠中驚醒,一遍遍確認她的狀況。
“疼嗎?”裴令儀跪在榻邊,小心翼翼地用溫熱的藥油按摩元韞濃的小腿。
元韞濃搖搖頭,抬手想撫平他緊鎖的眉頭,“還好,只是有點脹。”
裴令儀立刻抓住她的手,將臉頰貼在她微涼的掌心,聲音悶悶的:“阿姊,沒事的。”
“會沒事的,一定能過去的……”他這話不知是說給元韞濃聽,還是說給自己聽。
元韞濃聽他這樣說,又沒忍住笑,“行了,別唸了,本就不會有事。”
“阿姊。”裴令儀握緊了元韞濃的手。
他再次對元韞濃道:“什麼都沒有你重要,這個孩子只有你在的時候才算是我的孩子,你要是不在,他只能算我的仇人。”
因為是這個孩子將元韞濃從他身邊奪走的。
元韞濃的指尖點上了裴令儀的額頭,“不許再說胡話。”
“好。”裴令儀握著元韞濃的手腕,將手挪到唇邊親了一下,“我不說了。”
元韞濃髮動的時候跟太醫預測的時候差不多,是在瓊花盛開的時候。
起初只是陣痛,尚在可忍受的範圍內。
裴令儀幾乎是立刻彈起,對外邊喊道:“傳穩婆和太醫,讓所有當值太醫都過來!熱水和參湯!快!”
整個鳳儀宮瞬間被點燃,陷入一種秩序井然的混亂。
元韞濃癱軟在裴令儀臂彎,疼痛令她意識模糊,眼前都開始朦朧了起來。
“別傷害自己。”裴令儀摘下手衣,拇指輕輕揉開元韞濃緊咬的唇,將手遞到了元韞濃嘴邊,“痛的話,就咬我。”
訓練有素的宮人穿梭不息,燒水的銅壺冒著滾滾白氣。
裴令儀想跟在元韞濃身邊,卻被滿頭大汗的產婆攔在了外邊。
其他人也聞訊趕來了,孫鵑紈拉住還想進去的裴令儀道:“陛下,這時候就別添亂了。”
“我先前聽說了,人多手雜的,人越多對產婦是越不利的。”慕水妃也道。
擔憂元韞濃安危,裴令儀只能在殿外來回徘徊。
裡頭的聲音隔著緊閉的窗扉,像是隔著一層厚重的棉絮,模糊而遙遠。
元韞濃被疼痛折騰得神志不清,汗水早已浸透了身下的錦褥,黏膩地貼在面板上。
烏黑的髮絲凌亂地黏在汗溼的額角和脖頸,每一次陣痛襲來,元韞濃都疼得死去活來。
她的指甲深深陷入身下早已被抓得皺成一團的錦緞,指節因過度用力而慘白。
產婆動作飛快地更換著被血染透的熱水巾帕,濃重的血腥味在悶熱的帳內瀰漫開來。
裴令儀僵立在原地,被冷汗浸透,雙手緊攥成拳,死死地盯著那道隔絕了視線的門。
元徹回同樣僵硬,但這會沒人注意到。
岐王嘴裡唸唸有詞地向惠貞長公主祈禱,讓她在天有靈保佑他們的孩子。
慕水妃原本就很緊張,看著沈川負手在面前來回踱步,更緊張了。
鄭女幼不忍再看,不忍再聽,背過身去。
這有元韞濃的兩個姐姐進去了。
孫鵑紈盯著裴令儀,生怕裴令儀理智斷絃衝進去了。
每一息都漫長而煎熬,裴令儀聽著裡面越來越混亂的聲音,渾身冰涼,似乎血液都凝固了。
“熱水!快!換熱水!”
“再喂一口參湯吊住元氣!”
“殿下氣血翻湧得厲害,脈象亂了啊!”
“陛下!陛下!”太醫令猛地拉開一條門縫衝了出來,老臉煞白,“不好了陛下,殿下氣血逆衝,恐有血崩之兆啊!”
裴令儀眼前一黑,只覺得渾身上下的血液都逆流了。
“陛、陛下實在不行,是、是保殿下還是……”太醫院囁嚅著不敢言語。
“當然是皇后!”裴令儀怒不可遏,“不惜一切代價,只管保阿姊的命!至於那個孽障……”
他猛地轉頭,看向那扇門扉,咬牙道:“會傷到阿姊就直接弄死!”
這句斬釘截鐵的命令陰冷至極。
所有跪伏在地的宮人太醫,全都駭得魂飛魄散。
弄死目前唯一的龍嗣?
“陛、陛下……”太醫令癱軟在地,面如死灰。
孫鵑紈閉了閉眼,“沒聽見嗎?還不快去!”
她知道再多的勸諫都已經是徒勞了,而她的私心而論,元韞濃的命也比這些都重要。
偏偏就在這時候裡頭傳出一聲嘶喊,隨即是穩婆變了調的驚叫。
緊接著,一聲微弱卻異常清晰的嬰的啼哭,突兀地穿透了所有的混亂和血腥的。
短暫的死寂後,爆發出穩婆們帶著巨大狂喜的呼喊。
其中一個穩婆連忙抱著一個用錦緞包裹得嚴嚴實實的小襁褓走出來,臉上帶著如釋重負的狂喜。
可算是保住了他們這批人的性命。
“恭喜陛下!賀喜陛下!”穩婆撲通跪倒在地,“是……”
話音未落,裴令儀看都沒有看她一眼,也壓根沒看剛出世的孩子一眼,直接掠過了她直奔殿內。
獨留下穩婆一人抱著孩子無助地跪在原地。
岐王連忙上去看了一眼孩子,又抬腳跟了過去。
孫鵑紈問了一嘴:“孩子怎麼樣?”
終於有人問孩子了,穩婆忙道:“小公主很健康……”
“那便好。”孫鵑紈也掠過她往裡頭走了。
裴令儀邁進殿內,元韞濃靜靜地躺在那裡,臉色蒼白得如同薄胎白瓷,彷彿輕輕一碰就會碎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