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霜降立即上前,語氣恭敬,卻也透著不易察覺的試探,“是否先移駕聖宸宮歇息?太醫已在候著了……是該喝藥了……”
她沒有喊裴令儀五郎,有些僵硬。
裴令儀沒有看霜降,目光依舊膠著在案後那個的身影上。
“……阿姊?”他終於開口,聲音帶著一絲乾澀和不確定。
他試探性喊出這個在旁人口中出現過無數次的、他曾經喊元韞濃的話。
元韞濃的指尖在奏疏的紙頁上幾不可察地蜷縮了一下。
硃筆的筆尖終於落下,劃下了一道冰冷、平直、毫無情緒起伏的墨線。
沒有抬頭,沒有回應,甚至連眼睫都未曾顫動一下。
彷彿那聲呼喚,只是掠過殿宇的一縷無關緊要的風。
侍奉的宮人們頭垂得更低了,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
裴令儀的喉結滾動了一下,張了張嘴,似乎想再說什麼,最終卻只是沉默地站在那裡。
“陛下。”霜降硬著頭皮,再次小聲提醒,“太醫……”
裴令儀的目光終於從元韞濃身上移開,他沉默片刻,最終,一言不發地轉過身。
在幾名宮人的簇擁下,他離開了鳳儀宮,走向於他而言無比陌生的聖宸宮。
殿內恢復了死寂。
元韞濃放下硃筆,指尖冰涼。
那份關於漕運的奏疏,方才落筆的地方,墨跡暈開了一小團模糊的汙漬。
裴令儀往元韞濃身邊湊了好幾回,但是元韞濃都沒有搭理他。
他也只有在元韞濃睡著的時候,去鳳儀宮,坐在床邊悄悄看元韞濃片刻。
孫鵑紈笑話過裴令儀好幾次,在自己妻子旁邊顯得跟個尾隨的賊似的。
小滿好幾回看見裴令儀在不遠不近處,悄無聲息地看元韞濃。
她都有些看不下去,跟元韞濃說,元韞濃只是道隨便裴令儀。
元韞濃養病一直在鳳儀宮中不怎麼出門,但鳳儀宮卻每日有元韞濃的親友探望,進進出出,半點不冷清。
倒是顯得裴令儀是個局外人。
元韞濃近來和沈川、慕湖舟他們關係更近,她很感激慕湖舟傾力相助來監國,卻沒有動過一絲一毫節外生枝的心思。
這些訊息裴令儀自然也知道。
裴令儀這會是好不容易逮到元韞濃身邊沒人的時候,元韞濃一個人坐在午後的鞦韆上。
裴令儀聽孫鵑紈說,這架在鳳儀宮院子裡的鞦韆還是他自己親自給元韞濃扎的。
因為岐王府的歲濃院裡也有一架,元韞濃常與女使一塊在鞦韆那嬉戲。
此刻元韞濃一個人靜靜地坐在鞦韆上,午後的陽光透過稀疏的葉子縫隙,在青石上灑下斑駁的光點。
元韞濃淡青色的襦裙隨著微風輕輕晃動,裙襬上繡著的細小青梅,也彷彿在光影中若隱若現。
她微微垂著眼,長睫像蝶翼般安靜地覆在眼瞼上。
髮絲垂落,露出一截白膩的後頸,顯得元韞濃更加脆弱。
四周很靜,鞦韆也幾乎沒有晃動,元韞濃靜坐在那裡,像一幅清寂的水墨畫,纖弱的身影在空曠的庭院裡顯得格外單薄。
裴令儀只是注視著元韞濃的背影,就莫名感到一陣酸澀的刺痛。
他走到元韞濃面前,元韞濃只是抬眸倦怠地瞥了他一眼,沒有反應。
被元韞濃視若無睹,裴令儀抿了抿唇,“你……看著心情不太好。”
“有什麼可高興的事情嗎?”元韞濃問。
“……沒有。”裴令儀回答。
元韞濃道:“那我有什麼值得心情愉悅的?”
裴令儀啞口無言,小心翼翼地站到元韞濃的身邊,“可我聽聞,是今日裡不大好,就連藥都沒好好喝……”
“你在監視我嗎?”元韞濃看向他。
裴令儀登時啞了聲,片刻後才道:“我只是向霜降和小滿問起幾句,你若不高興,我不問了就是。”
元韞濃和裴令儀對視,道:“昨夜裡,又見到當年棄我而去的不歸郎。”
二人四目相對。
近乎疼痛的熟悉感,裴令儀看見元韞濃眼中平靜的水光,明明近在咫尺,卻隔著萬重山月。
胸口莫名的鈍痛,他下意識地抬手,想去觸碰元韞濃眼下的淚痣。
他的指尖微微顫抖,指尖停在半空中,離元韞濃的臉頰只有寸許距離。
裴令儀忽然收回手,聲音裡帶有悵然,“我們從前……是什麼樣的關係?”
“重要嗎?”元韞濃問。
“對我來說,很重要。”裴令儀回答。
元韞濃輕嗤一聲:“我們一個皇帝,一個皇后,你猜不出來我們是什麼關係?你要是猜不出來,這個皇帝也不用做了,趁早拱手讓人吧。”
裴令儀被女子辛辣刻薄的言辭噎住了。
“對不起……”他下意識道歉。
又是沉默。
“既然我們是夫妻,那我可不可以……”他的聲音越來越輕,“抱一下……”
元韞濃沒有反應。
裴令儀試探地伸出雙臂,輕輕擁抱住元韞濃。
而元韞濃默許了他的動作。
於是這個擁抱逐漸收緊了起來,他的手臂貼住了元韞濃的後腰,將臉埋進了元韞濃的頸窩。
一個短暫的擁抱。
元韞濃闔上雙眸,片刻之後又睜開,“抱夠了嗎?”
裴令儀無措地鬆開了雙臂。
“我要休息了。”元韞濃說道,起身離開。
看著元韞濃的背影,裴令儀輕聲問道:“你很討厭我嗎?從前也這樣嗎?”
元韞濃沒有回應,也沒有停下腳步。
她討厭裴令儀總是這樣棄她而去,前世今生都是這樣,輕飄飄就能丟下她前去赴死,現在甚至連記憶都丟棄。
元韞濃開始懷疑,元徹回每個夢境都沒有好結果,是否她和裴令儀真的不該彼此糾纏。
她曾無數次想要放棄的,只是裴令儀執拗到不肯。
當年誕生,體弱多病,且看她命數長短。
命是藉口,運卻是謙辭。
她說她到這一步時也運也,但卻隱約覺得這也是命。
那倘若她的命運就是和裴令儀相遇,然後不得善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