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宮闕,本該是暖風燻人,花事荼蘼的。
然而去歲冬日長久,今年的春也短暫,還遲遲不肯暖透。
昨夜裡雨疏風驟,御花園裡海棠花都蔫蔫地垂著頭,大片大片的剛落盡了殘紅,鋪在溼潤的泥土上,洇出的痕跡像乾涸的血斑。
空氣裡浮動著一種過於潮溼的、帶著腐敗花葉甜腥的沉悶氣息。
穿堂風帶著涼意,卻令人煩悶。
奏章和湯藥一併送到了元韞濃案上。
“殿下。”霜降一面侍奉裴令儀服藥,一面道,“太醫令方才遞了牌子,說陛下這幾日湯藥未盡,夜間驚悸,問診時言語甚少,只望著窗外發呆。”
筆尖的墨滴終於不堪重負,“啪嗒”一聲落在奏疏“亟待調撥”四個字上。
元韞濃將筆擱回筆山,無波無瀾,“知道了。”
暮色正一寸寸吞噬著殿宇的飛簷斗拱,元韞濃站了起來,“去御花園走走。”
霜降應下。
暮色四合,宮燈次第點亮。
沿著熟悉的宮道,繞過迴廊,踏入御花園。
白日裡那股腐敗的甜腥氣在夜色中似乎更濃了些,晚風穿過花木,帶著涼意。
元韞濃獨自一人,提著琉璃宮燈往前走。
瓊花正盛,昏黃的光暈在腳下投出搖曳的影子。
前方花徑深處,同樣一點孤燈的光暈在沉沉暮色中搖曳不定。
元韞濃腳步微頓。
隔著朦朧的夜色與重重花影,那挺拔如松的輪廓也清晰可辨。
裴令儀只著一身素白的常服,未束金冠。
他獨自一人提著一盞素紗宮燈,正站在一株開得極盛的瓊花和海棠花樹下。
粉白的花瓣在燈暈裡簌簌而落,如同下著一場無聲的雪,落了他滿肩滿襟。
他微微仰著頭,望著那繁花凋零的枝頭,身影在昏黃的燈影和紛飛的花瓣中。
微光勾勒他側臉的線條,緊繃的下頜,緊抿的薄唇,還有那雙映著飄落花瓣和幽暗燈火的眼眸。
元韞濃停在原地,隔著開敗的海棠和潺潺的流水。
隔著紛亂飄落的花瓣雨,隔著這沉沉暮色,他站在那裡,像被遺忘的魂靈。
他沒有察覺身後的目光,只是專注地看著那些不斷飄落的花瓣,伸出手,接住一片。
元韞濃收回目光,彷彿是被那孤燈下的景象燙傷了。
裴令儀什麼都忘了,忘了並肩御極的歲月,忘了生死相托的誓言,也忘了他為何會站在這裡,如同一個失魂的看客。
更是忘了前世,忘了他三番五次丟下自己。
那憑什麼只有她一個人記得?
元韞濃倏然轉身。
手中的宮燈劇烈搖晃了一下,光影亂顫。
腳步聲在寂靜的小徑上響起,踏著滿地的落英離開。
身後孤燈下捻著花瓣的身影,似乎被這動靜驚動,緩緩地轉過了身。
裴令儀的目光直直地落在了那即將消失在花徑盡頭的背影上。
他攥著那片花瓣的手,指節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花瓣在他掌心被碾碎,花汁如同血痕染汙了他素白的衣袖。
鳳儀宮內依舊燈火通明,湯藥擺在案上,元韞濃掩唇咳嗽。
“殿下。”霜降小心翼翼地用湯匙撥動湯藥,涼了後遞到元韞濃唇邊,“先喝點藥吧,太醫說……”
話音未落,殿門守衛的喝聲剛起,殿門便被推開。
裴令儀出現在殿門口,他身上依舊是那件沾染了暗紅花汁的素白常服。
他臉色蒼白,嘴唇緊抿。
“陛下。”殿內侍立的宮人連忙行禮。
“出去。”裴令儀聲音嘶啞暴烈,看都沒看宮人們,目光落在元韞濃臉上。
霜降抬頭看元韞濃。
元韞濃緩緩抬起眼,迎上裴令儀的視線,臉上沒有什麼表情。
“退下。”元韞濃平靜無波道。
宮人們如蒙大赦,離開了這個看起來風雨欲來的場面。
偌大的鳳儀宮只剩下他們兩人。
裴令儀伸出手,拿出一條項鍊。
通體溫潤的白玉圓月墜子,上面還有拼湊後細密的裂紋,這是先前裴令儀送她的禮物。
裴令儀將那枚玉墜輕輕放在階上,動作很輕,玉與金磚碰撞,發出極其細微的一聲輕響。
然後,他抬起眼,望向元韞濃。
不再僅僅是茫然和困惑,而是沉澱了更多。
有被回想不起來的焦躁,還有被長久漠視後累積的怒意和執拗的探究。
“元韞濃。”他開口,聲音低沉沙啞。
不再是試探的阿姊,也不是疏離的皇后,而是連名帶姓。
除了前世吵架的時候,裴令儀沒這麼喊過元韞濃。
“告訴我。”他的目光緊緊鎖住元韞濃,不容逃避,“這項鍊是誰的?為什麼它會在鳳儀宮庭院的草叢裡?你把它扔掉了嗎?”
“你……”他微微停頓,聲音裡壓抑著什麼,“又為何恨我至此?”
元韞濃只是微微抬著下頜,目光平靜,“陛下夜闖鳳儀宮,就是來問本宮這件事?”
燈火映照著裴令儀蒼白而緊繃的側臉,也映照著元韞濃眼中那片深不見底的複雜。
裴令儀注視著元韞濃的雙眸,恍惚間回憶起來了什麼。
元韞濃總是用看似溫順的語氣刺探他的虛實,而他那時還帶著殘存的情意,竟被她幾句話挑動得險些失態。
“疼嗎?”裴令儀語氣陡然轉柔,“被碎玉片割破了掌心,很疼吧。”
元韞濃瞳孔驟縮,“你想起來了?”
裴令儀沒有回答。
元韞濃意識到裴令儀想起來的,僅有前世的記憶。
裴令儀問:“我便是如此讓你厭惡、讓你痛恨、讓你避之不及的嗎?之前如此,現在也是如此?”
“因為憑什麼。”元韞濃冷笑。
憑什麼只有她記得,記得前世,記得裴令儀冠冕堂皇地丟下她一個人自己解脫。
憑什麼裴令儀忘了,就可以像個無辜的受害者一樣站在這裡質問。
帶著一種玉石俱焚般的尖厲和譏誚,元韞濃道:“裴令儀,你也配問為什麼?”
“因為你蠢,蠢到會忘記,忘得一乾二淨!忘了你是誰!忘了你做過什麼!忘了你欠下的債!也忘了……”元韞濃的聲音猛地頓住,恨意卡在喉嚨。
裴令儀忽然低笑出聲:“孤是忘了,忘了皇后最恨的就是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