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的機關算盡,兩敗俱傷,記起來就只有骯髒的過往和蝕骨的恨意。
指尖挑起元韞濃的下巴,裴令儀迫使她與自己對視。
他忽然收斂了所有戾氣,眼神複雜地描摹著她的眉眼,彷彿要將這張臉刻進骨髓,“你喜歡的是沈川。”
話音落下的瞬間,元韞濃忽然笑了,“陛下記性真好。”
“沒記錯,我曾經就像這樣……”裴令儀忽然摟住裴令儀的脖頸,在他錯愕的目光中,吻上他的唇。
這個吻帶著玉石俱焚的慘烈,混雜著甜腥與彼此翻湧的恨意。
他反客為主,扣住元韞濃的後頸加深這個吻,舌尖嚐到她唇角的鹹澀,分不清是淚還是血。
記憶如潮水般湧來,額頭抵著她的額頭,裴令儀似乎真的想起來了全部。
“為什麼要說這樣的話?為什麼要丟掉項鍊?”裴令儀聲音發抖。
恨他忘記,恨他離開,恨他留下她一個人,不必再咀嚼痛楚與苦澀。
元韞濃的手指都在顫抖,“你都記起來了嗎?”
“都記起來了,我都……”裴令儀的聲音戛然而止。
元韞濃嘔出一口血,身體一晃,踉蹌倒去。
“阿姊!”一隻手臂猛地攬住了她的腰背,裴令儀臉上覆雜的神情早已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前所未有的驚駭。
他臉色蒼白地半跪在地,用身體支撐著元韞濃下滑的重量,顫抖著想要扶住元韞濃,卻又不敢用力。
彷彿再碰一下,就會碎裂。
“阿姊?阿姊!”裴令儀嘶聲喊道。
他看著元韞濃嘴角蜿蜒而下的血跡,喉結滾動,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只剩下無邊無際的驚惶悔恨,和近乎滅頂的絕望。
原來他只會讓元韞濃痛苦嗎?
陛下晚間於鳳儀宮急傳太醫的事情自然是傳得誰都知道了,誰都知道皇后病重。
元韞濃躺在寢殿的軟榻上,像是被抽走了筋骨,連動一動指尖都覺耗盡了氣力。
就連每一次細微的呼吸都牽扯著,隱隱的鈍痛。
喉嚨裡殘留著淡淡的血腥氣,舌根是揮之不去的苦味。
為了叫元韞濃好好休養,殿內的燭火被刻意調暗了,昏黃的光暈在紗帳上投下搖曳的、模糊的影子。
慕水妃跪坐在榻邊的小杌子上,手中捧著一碗剛剛晾溫的湯藥,濃郁的藥氣燻得她眼睛發紅。
她小心翼翼地用瓷匙舀起一點,遞到我唇邊,聲音輕得如同嘆息:“韞濃,再喝一點吧。太醫說了,這藥定心脈,我一會再尋蜜餞來好不好?”
元韞濃微微偏過頭,視線有些失焦地落在帳頂繁複的纏枝蓮紋上。
那些金色的絲線在昏暗的光線下扭曲、纏繞,如同理不清的亂麻。
“他呢?”元韞濃的聲音帶著濃重的疲憊。
慕水妃的手幾不可察地抖了一下,她垂下眼睫,聲音更低:“都知道令儀是恢復了記憶,也是沒什麼事了,你病了他也急,所以是……”
“是他跪在鳳儀宮前邊,徹回跟他打了一架,他沒還手,淨在那裡捱打了。”沈川直言正色,“所以他這會跪到鳳儀宮後頭那裡去了。”
慕水妃輕輕撞了沈川一下。
元韞濃緩緩閉上眼,唇角勾起一絲冷淡的弧度,帶著嘲弄。
“朝中……”她復又睜開眼。
沈川立刻會意,道:“既然已經恢復記憶,政務的話,令儀已經全部接手了。兵部奏報,北州與北涼邊境,那顏律殘部已潰散,幾個頭目首級正懸於各關隘示眾。”
他猶豫了一下,“只是朝中有些微詞,說你久不臨朝,又鳳體違和,恐非社稷之福。尤其錢尚書,今日早朝後,又遞了告病的摺子,已是第三日了。”
告病?
是覺得帝后失和,朝局將傾,想提前抽身白。
元韞濃正想要說些什麼,又沒忍住咳嗽了起來。
“韞濃!”慕水妃慌忙輕拍她的背脊。
咳聲牽動著劇痛,眼前陣陣發黑,好半晌才勉強平復。
元韞濃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喘息著:“錢尚書既病入膏肓,不堪驅策,著革去頂戴,閉門思過。其職暫由戶部左侍郎署理,凡延誤北州賑濟事宜者,一樣革職查辦。”
忙有人應聲。
窗外淅淅瀝瀝的雨聲敲打著宮簷,湯藥苦澀的氣息久久不散。
“藥拿來。”元韞濃閉上眼。
她還得靠藥來吊著這殘命。
慕水妃連忙重新捧起藥碗。
小滿從外邊進來,雙手呈遞上那條白玉圓月項鍊。
什麼團圓?元韞濃挪開了視線。
良久之後,她道:“等雨停了,便讓他回去吧。”
雨下到次日清晨便停了,持續了數日的陰霾被一場夜風悄然驅散,陽光投下幾道明亮而溫暖的光柱。
元韞濃靠在引枕上,胸口的悶痛依舊盤踞不去。
比起前幾日的撕裂感,似乎變成一種更頑固的鈍痛,沉甸甸地壓在心底。
霜降輕手輕腳地更換著角落香爐裡燃盡的沉水香餅,新投入的香塊遇熱,發出細微的噼啪聲。
一縷清冽微甘的氣息嫋嫋散開,試圖驅散那無處不在的藥味。
殿門被無聲地推開一條縫隙,帶進一股庭院裡雨後特有的草木清新氣息。
小滿走了進來,壓低了聲音:“殿下,雨停了。五郎他……方才聽了殿下的話,回聖宸宮了。”
她又能如何呢?
元韞濃道:“知道了。”
時間彷彿被這暖陽和沉水香的清冽氣息拉長了,粘稠而緩慢。
不知過了多久,殿門外再次傳來極輕的腳步聲。
“殿下睡了嗎?”孫鵑紈的聲音。
門口侍立的小鬟道:“殿下才醒。”
孫鵑紈腳步放得極輕,幾乎聽不見聲響。
元韞濃瞥見孫鵑紈手裡拿的一卷詔書,微微蹙眉,“這什麼?”
孫鵑紈頓了頓,“我也不知道,陛下的意思是,交由殿下一覽。”
元韞濃抖開詔書,明黃的絲帛展開,上面是熟悉的筆跡。
孤德不修,愆尤山積。
北涼之禍,是孤失察於前,致結髮蒙難。
孤無德無能,愧居神器。願去皇帝尊號,自廢庶人,閉居思過,了此殘生。
大裴江山,託付皇后,即由皇后正位監國,總攬萬機。內外臣工,當竭力輔佐。
此詔,佈告天下,鹹使聞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