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段四 雀爭
朝廷裡又是風又是雨的,方從哲罷相,葉向高上臺主內閣事,東林的左光斗、楊鏈、劉一燝等重臣掌握了主動權。在東林凌厲的攻勢下,繼方從哲之後,前吏部尚書又引咎辭職,東林推舉黨徒趙北星出任吏部尚書,雙方正在交鋒。如果趙北星出任了吏部尚書,那麼就可以很明確一點,東林黨將完全替代浙黨成為執政黨。
這些事情,張問也管不著,只是靜觀其變,看趙北星會如何作為。這幾天黃仁直的同鄉沈敬被接了過來,和黃仁直住在一起,張問便請二人到宅中的客廳見面,想看看這個沈敬是什麼樣的人,能勝任什麼公事。
張問自坐於前院北邊的客廳裡等候二人,只出屋門迎接。過了一會,黃仁直和沈敬便走了進來,張問與二人作揖告禮,入廳分賓主入座。張問坐於北,黃仁直坐於東,沈敬坐於西。在北方,是以左為尊,黃仁直先來,是張問的第一幕僚,自然就坐東面。要是在江南民間,黃仁直就該坐右手,習俗有所不同。
張問端起茶杯,揭開杯蓋吹氣的時候,觀察了一下沈敬,見他身材短小,差不多比黃仁直還矮了半個頭,雖然才四十多歲,但是兩鬢已經斑白,眼窩深陷,臉色暗黃,面部稜角分明,骨頭粗大,故臉上看起來肉很少。身穿長袍,但是麻布的,還很舊。看來已經窮困了有一些日了,不過還好洗的比較乾淨。
張問放下茶杯,隨意找了個話題開始,“我記得有個修道的仙人和沈先生同名,對了,叫沈敬煮石。”
沈敬強笑道:“慚愧慚愧。大人說的那個沈敬,恐怕是民間臆造。”
沈敬煮石那是個道教的故事,說的是浙西有個人叫沈敬,自幼學道,後來雲遊至鐘山,遇見一位老太婆,給了他一塊白石,說是能煮成仙果。沈敬煮了十年還是一塊石頭,後來就洩氣不煮了。後來那位老太婆又來到了,說你得到這石頭,何不心懷虔誠、消除疑慮地煮它如果這樣,不用十年便可吃了。如果心中疑信參半,雖煮上十年,仍然是吃不得的。然後沈敬就繼續煮,煮成了仙果,忙沐浴清潔,將石頭吃下去,頓時,他變回了童顏,須像漆般黑亮,心中清朗,身體輕捷。變成神仙了。
“哦?”張問故意試探道,“人心至虔,將石頭煮成仙果,也並非不可能,為何先生如此肯定?道與佛,都是教人向善,人之向善,如水之向下也。”
張問說人心至虔,也不是不可能生的事,其實是在試探沈敬,藉此瞭解他的觀念,從而判斷他的性格和思想。
沈敬搖搖頭道:“在我看來,人向善,和水向下,連一丁點關係都沒有。”
張問聽罷呵呵一笑,不置可否。又聽沈敬說道:“道是道,物是物,兩廂毫無關係的事,為什麼要扯到一起?比如事沒有辦成,是才能不濟方法不對,和道德高下有何關係?”
“格物明理,朱子精神,乃科舉正理。沈先生如此看待經義,怪不得未中舉人……”張問心下覺得沈敬很對口味,但也忍不住挖苦了一下。張問不得不承認,自己雖然也是科舉正途出來的人,不過那些理學只用來考試,他骨子裡的觀念卻趨向於實用。
“那大人認為朱子精神是宇宙至理?”沈敬聽罷,有些浮腫,眼袋很重的渾濁眼睛突然很認真地看向張問。聽黃仁直說他平時酒喝得很厲害,所以張問認為他眼睛的浮腫可能和飲酒過多有一定的關係。
沈敬看著張問的嘴,很是關注張問的回答。張問明白了,不僅自己在選人才,人才也在選僱主。
所謂道不同不相為謀,只有一幫有相同理念的人,才能聚到決策層,如果張問和沈敬的觀念不同,可能沈敬寧願只為張問寫寫文書之類的活。
張問呵呵一笑,說道:“朝廷用理學教化臣民,明理懂禮,自然有朝廷的道理。只是經世致用之時,諸多玄理不定有用。”
沈敬點點頭,看向對面的黃仁直道:“黃兄果然眼光獨到。”
黃仁直摸著鬍鬚笑道:“賢弟以後儘可與老夫全力輔佐大人,有朝一日大人若留名青史,不定你我二人也能掛個名,呵呵。”
張問又道:“聞黃先生言,沈先生通兵事,且曾經遊歷遼東。請教兵事以何為本?”
“大人這個問題問得太籠統了,具體事自然應該具體說。如果就統說兵事,我還是推薦孫子,孫子兵法雖相去千年,但仍然算得上根本兵學。兵者,國之大事,存亡之道。勝負之分,道、天、地、將、法五因決勝負耳。道為位,是正義,是天理,是民心。故大人所問以何為本,當以道為本。”沈敬侃侃而談,話語平靜,語言樸質,絲毫沒有故弄玄虛的口氣。
張問來了興致,又問道:“遼東事,沈先生覺得誰的方略比較靠譜?”
沈敬毫不猶豫地說道:“如果非要選一個人,我選熊廷弼,至少可以守土。”
張問聽他話裡有話,說道:“聽先生之言,我大明只能守,不能攻?”
“非不能攻……”沈敬搖搖頭,端坐在椅子上,下半身卻絲毫沒有動,“守策,道在遼人保家護親、抵抗侵略;攻策道在何處?建州本為大明之地,伐之為正義,但民心何在,道之不全。若非要攻,牽扯的就不只是兵事了。”
張問年輕,血氣方剛,覺得兵家攻略才夠王霸,守來守去太憋屈,便不禁問道:“非要用攻策,該如何辦?”
沈敬道:“建州之地,如一塊頑石,啃之無味,故士卒不願亡命以赴,所以攻策缺道。沒有道,可以創造道。道有兩策,一為利,一為魂。”
張問欠了欠身體,一副求知若渴的樣子道:“何為利,何為魂?”
沈敬半眯著眼睛,不緊不慢地說道:“人之趨利,是為人心。俗話說人為財死、鳥為食亡,雖然不能登大雅之堂,但不承認也無法,人是趨利的。重賞之下必有勇夫,用募兵,以高額獎賞,戰必勇。但有兩難,一難怎麼能投入大量軍費?這就牽扯到戶部財政和諸多官紳勳貴,絕非易事;二難錢投進去了,如何保證用到刀刃上,這又牽扯到官僚結構和理政效率……”
“……二為魂,為何魂?東周末年,天下爭霸,秦軍雄霸海內,鞭笞天下統一河山,戰無不勝攻無不克,是有魂。鞅以耕戰之策獻秦王,全民尚武,士卒可以因戰功進爵,甚至可以與士大夫平起平坐,故武人有魂。觀今之大明,七品給事中可以在一二品武官面前橫鼻子瞪眼,府兵被層層盤剝,如一群奴隸,魂從何來?故戰弱也。集魂比集財更難,前朝戚繼光,一生致力武備,尚且無法改變現狀,何其難啊。”
張問聽罷難,並不愁,壯志躊躇地說道:“世上無難事,就怕有心人。只要方向正確,盡力去做,說不定能成功呢?”
沈敬笑道:“如果大人做成這樣的事,前朝張居正也無法相比上下,青史用千古名相定論絕無誇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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