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段二一 密道
“大人喝點水酒暖暖身子,天亮會有我家的車馬在此經過,到時候您離去便是。”
“我要不走呢,你就這麼面壁到地老天荒?”剛一起經歷了這一切,雖然不知道李家的走狗到底離這裡有多遠,但好歹能算是險象環生,張問實在受不了沈碧瑤這種疏遠,再加之已然見了沈碧瑤的廬山真面目,他更是覺得她沒有理由對自己的外表如此自卑。
沈碧瑤一動不動地站著,算是對張問的回應。
張問這才體會到沈碧瑤的大小姐脾氣,沒了亭臺樓閣,沒了侍女環繞,還非得一切都依著她的意思進行,不分時宜。“好好好。我現在就出去。真怕有失體面,那就換身衣裳,不然等見著玄月她們,不太好。”
見沈碧瑤還沒動靜,張問當真拉開了房門。
沈碧瑤聽半宿沒了聲響,又感覺背後涼風陣陣,以為張問真走了。“大人!現在還不安全!”
沈碧瑤追到門邊,卻不想張問從門後撲了出來,在她的驚叫聲裡,一手將她按在門框上,同時將一面銅鏡舉在她面前,不顧她的掙扎,說著,“看著,你看著鏡子裡的人!”
沈大小姐還是倔強地扭著頭。
“我張問自視在丹青上小有修為,但我畫不出你。”
沈碧瑤眼裡泛起淚光。
“就算集世間所有丹青妙手恐怕也描繪不出這樣的容顏,除非,所有凡夫俗子都能清醒記下夢中才得償一見的仙子。”張問微笑,他現在能看清沈碧瑤頸上的疤痕,曲曲折折攀上她左邊的耳根,但確實沒有破壞她的相貌。疤痕雖觸目驚心,但絲毫沒有折損張問對她的好感,只是增添了對她的憐憫,心疼她彼時受過的皮肉之苦,他的手鬆開些,“你有這樣的面容,還有一樣令人歎為觀止的謀略,我只能相信你執意躲在面紗珠簾之後,過與世隔絕的生活,是為了不讓凡塵世人自慚形穢。”張問以為這樣一番話總能讓沈碧瑤動容,沒想到沈碧瑤只是惱怒地推開了他。
張問猝不及防,“嘶”了一聲,看見自己破裂的手掌在沈碧瑤肩頭留下的血跡。
沈碧瑤有些內疚,但還是倔強地站著,依舊背對張問。
張問又關起門,說起自己見過上陣歸來計程車兵把傷疤當作炫耀的資本,這對照顯然錯大發了,但張問還是接著話茬往下說,繞到了鼓勵沈碧瑤應該把敵人給自己留下的疤痕,看做自己挺過敵人迫害的紀念,用來激勵自己而非自我貶損。當然這樣的話外人總是說得輕巧,張問說出口也怕沈小姐就這麼回他,幸好她沒有。
“我不想見到也怕被人見到的不是被人殘損的面容。而是我自己的愚鈍。”
張問走近。
“我有時倒寧願這些傷疤都在我臉上。這樣我就時時刻刻明白一切都是我自作孽,才給了歹人機會。我此生才絕不會再犯一樣的錯。”沈碧瑤說最後那句時候,眼神決絕地看著張問,眼淚掉落。
原來沈碧瑤當年為李家七妹的手下所傷,就是因為對方冒充世人口中才華蓋世、貌若潘安又與她指腹為婚的葉楓邀她七夕夜會,那年還少女情懷的碧瑤不顧禮節甩開了府中僕從隻身赴會,不想見到的翩翩少年回過頭竟是個年歲相仿的女孩,只是眼裡毫無稚氣,只有妒火和姦邪之氣。
“她的手下對你做了什麼?他日,我定要她十倍奉還。”張問不自覺咬牙切齒。
沈碧瑤搖頭,手輕輕搭一下張問握緊的拳頭,“大人還是專注做該做的事。碧瑤的事,是碧瑤自己的錯。我那一晚只要不出府門,不信那封信一切都不會發生。我那時就遠遠見過葉公子兩眼,我怎麼就信了?”
“照你這說法,所有奸,淫擄掠燒殺搶都得怪受難的人不成?”張問心頭的怒火,有對沈碧瑤遭遇的憐惜,對李家人的痛恨,也有對沈碧瑤竟然至今依然畢恭畢敬稱葉楓為葉公子的不解和惱怒,他可是知道那葉家可是在沈碧瑤受傷後就同她解除了婚約,別說情義,就連“道義”這二字都八竿子打不著。然後,他又想起了同是被李家子弟迫害的小婉。他不顧禮節捧住沈碧瑤的臉,“沈碧瑤,你記著,我張問不擇手段,苟延殘喘至今,為的就是有朝一日報了和李家之間這不共戴天之仇,今天這血債本上又多了一筆。為你。”他又想起自己的卑微,還有因為自覺卑微而不敢貿然向沈碧瑤提出的婚約,想起自己為了攀附皇親已經娶了張盈,想起自己面對全心全意的妻子時也常為自己的卑鄙和自私感到卑微。可此刻這個高高在上的大小姐卻在告訴他自己心裡的那份自卑。他們錯過了什麼?一切嗎?他閉起眼睛,忍住了今天已經憋了很久的眼淚。但他感覺到沈碧瑤在靠近自己,他聞到了她身上的胭脂味。
“張問。答應我你會忘了今天。”張問感覺沈碧瑤的手指顫抖著勾勒著他的輪廓。
“忘掉我告訴你的一切。忘掉你看到了真的我。”沈碧瑤的手壓在張問嘴唇。張問睜開眼睛,沈碧瑤和自己之間的距離只剩下那隻手。然後,那一重距離也消失了。
彷彿那密道帶他們暫時逃離了他們各自的人生,此刻他們終於可以忘了,她是沈小姐,而他是張大人。落在地上的布衣和錦緞來不及知曉,若換兩副肉體凡胎,這寂夜、寒舍、燭火和痴纏會否少些哀愁。至少在微弱的油燈燃盡之前。
沈碧瑤被鐵鞭的傷痕纏繞的身體,會在張問的夢裡化作一副水墨山水。山巒險峻的深處藏著秀水一灣,在徹骨的孤寂中孕育著萬物生機。但這一晚,他並沒做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