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乾,元和二十七年。
隆冬。
月靜庵。
裴桑枝身著打滿補丁的單薄青色僧袍,神情麻木的跪在佛像誦經。
“吱呀”一聲,年久失修的木門被從外推開。
霎時間,寒風裹挾著雪粒子,盤旋著,吹進悽清冰冷庵堂中。
隨之響起的是一道譏誚、豔羨夾雜的聲音。
“靜凡師妹還真是好福氣。”
“明明就是攪的侯府雞犬不寧的災星,偏偏侯府上下心善惦記著你。”
裴桑枝微微怔愣,遲滯的轉動眼珠,須臾又歸於一片死寂,古井無波道“靜慧師姐。”
好福氣?
這短短十餘載,她的命途際遇何曾與好福氣一詞沾邊。
她做了十四年被調包,養在鄉野日日挨打受罵的可憐蟲。
四年前,陰差陽錯真相大白,永寧侯府迫於形勢不得不認回的她。
她成了永寧侯府的真千金。
她的親生爹孃,口口聲聲說虧欠她良多,心有愧疚,會竭盡全力彌補她。
她沒有感受過愛,渴望被愛,她歡喜的信了,也不留餘地的將一顆真心捧了出去。
實際上呢?
爹孃和兄長們一面嫌棄她滿是薄繭的手和上不得檯面的過往,又耳提面命她時時隱忍,處處謙讓,不準讓裴明珠受委屈,不準傷了裴明珠敏感的自尊。
為了虛無縹緲的父母之愛,兄妹之誼,為著他們指縫裡流露出的一點點溫情,她如跳樑小醜般折磨著自己,逆來順受,伏低做小的討好所有人。
那些痛苦,不是一場驟然而至的大雨,而是漫長的潮溼,無聲無息的侵蝕著她的血肉、骨骼。
直到裴明珠出城踏青遊玩被劫,一夜未歸。
為保裴明珠清譽無損,侯府先是對外宣稱被劫走的是她,又以所謂的大局、家族名聲為由,不顧她的泣血哀求,強逼她寫下自白血書,斷髮入庵堂修行,青燈古佛以自贖其罪。
所謂的侯府上下的惦記,更像是隔三岔五提醒靜慧莫忘折磨她。
她不懂,血親為何似豺狼。
她不懂,她為何罪至於此。
耳畔的聲音依舊喋喋不休。
“明珠小姐與成探花大婚在即,你就折骨為筆,刺血為墨,抄經祈福吧。”
“順便沾沾喜氣,除除你身上的晦氣,再贖贖罪。”
“若不是你當初不檢點壞了侯府清名,明珠小姐和探花郎何至於耽擱至此。”
下一瞬,裴桑枝只覺眼前寒光一閃,鋒利的匕首深深的劃破她的手臂,鮮血汩汩流淌。
“以防你貪生怕死應付糊弄,影響了侯府的大喜事……”
裴桑枝覷了眼湧血的手臂,面目表情打斷了靜慧的振振有詞:“師姐莫不是忘了我的右手早已經廢了。“
聲音沙啞又陰森,配著面上猙獰的疤痕,恍若地府裡索命的惡鬼。
是她替裴明珠擔了罵名。
裴明珠踩著她的斑斑血淚嫁給了才名遠揚的尚書公子。
靜慧冷不丁打了個哆嗦,似有一股股寒意往骨頭縫兒裡鑽,匕首脫手掉落在地,旋即忙不迭的將裝滿經書的揹簍推至裴桑枝跟前,心底暗道一聲,這靜凡師妹真真是越來越邪性了。
面上卻硬著頭皮,一腳狠狠的碾過裴桑枝的手,虛張聲勢說著:“呸,你不抄也得抄!”
“一日抄不完,一日不準用飯食。”
“能替明珠小姐以血抄經,是你的福氣!”
裴桑枝置若罔聞,只是直勾勾看著浸溼衣袖,滴答滴答落在經書上的鮮血。
良久,又抬眸瞧了瞧庵堂裡供奉著的三世佛像。
佛像似無悲無喜,又似是滿眼嘲弄,
三年誦經解不了她心頭疑惑,殿前佛像也渡不了她過苦海。
既然,神佛不曾低眉悲憫於她。
既然,她傷痕累累又時日無多。
那她總要在死之前,拉她的故人一起下地獄,屆時再繼續論是非對錯,討公道正義。
一家人,整整齊齊、團團圓圓的才好。
“靜慧師姐。”
驀地,裴桑枝撿起地上的匕首,猛地撲過去,分毫不差的紮在靜慧的心口。
滾燙的鮮血噴灑四濺。
”靜慧師姐,永寧侯府到底許了你什麼好處,竟能讓你一個出家人盡學這些酷吏的手段讓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