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虛情真意切的發言說到這裡算個開頭,莊蝶聽完,第一反應是,他瘋了吧?
他那個發言頗有慈禧精神傳承的味道——“向英國宣戰!向法國宣戰!向全世界列強宣戰!”——不然怎麼解釋他向所有人開炮宣佈大家都是菜雞呢?
真是瘋了。
莊蝶性格比較刻薄,性格寬和的比如孟欣,她就沒想得這麼直白。
她略帶幾分悲憫地想:這是一種應激性的防禦性反應。
承受的壓力過大,導致心理防線崩塌了,從防禦變成了歇斯底里的無差別攻擊,用以維持自身的存在性。有點可憐。
當然,從行為上講,她也是參與圍攻王子虛的選手,是海嘯中的一縷浪花。但她並不懺悔。
在她眼中,王子虛此時恰如加繆筆下的西西弗斯,在面對這個世界巨大的荒誕與無意義,選擇徒勞的反抗,用攻擊所有人的方式,以捍衛自己的尊嚴。
但是他卻沒有加繆的清醒,他的反抗沒有堅守必要的道德底線,是暴政式的反抗——
證據就是:我們怎麼可能菜呢?
這一桌人,怎麼看,都是他自己最菜。
最初沒人在意王子虛的發癲。
大家都以為他很快就會醜態畢露。
但沒人想得到,這只是個開始。
多年以後,人們提起這場研討會上的發言,多半用以說明王子虛的不羈性格,不受世俗人際所束縛,是個瀟灑狂傲之人。
一些人帶著傾慕態度盛讚之,稱他言辭犀利。說人菜也就罷了,還說自己很真誠,非常真誠地說人菜,“極盡揶揄挖苦,令在場者汗下滂沱”。
當然,一些仇恨者說得就比較露骨了,直言他仗著有點才華就瞧不起人,性格太差,被同行孤立實屬活該。
不管是腦殘粉還是黑粉,都不相信他很真誠。但實際上,他就是很真誠。他是發自肺腑地覺得這些人很菜。
王子虛覺得,自己還比較委婉。用“菜”還難以形容他此時對這些人的感受。
他們的討論充滿了視野狹窄者的偏見。如果說洛夫克拉夫特是基於優生學觀點歧視其他種族;毛姆因為失敗的婚姻厭女;馬爾克斯因為移民對中國人有偏見……那這些人的偏見則是單純地看少了。
他們的觀點有點像是把網上的刻薄評判拿來體面化改造一番,摻以幾分極端化描述,再按照自己的人設縫合,捏合出一個充滿偏見的暴論。
但凡多看一點,都不會拿如此經不起一問的觀點出來說事。
“說實話,我聽的時候,有點難以置信,‘他們真的就這水平?’
“你們現在肯定不服。行,我一個個來。先從莊蝶開始。
“莊蝶剛才講的內容,概括一下,大概就是從《靜靜的頓河》說起,談到索爾仁尼琴和肖洛霍夫的矛盾,再展開說蘇聯時期文學的概況。
“我想要探討這個問題,最基本的你得把肖洛霍夫、索爾仁尼琴、帕斯捷爾納克這三哥們兒的代表作讀一遍吧?
“比方說,索爾仁尼琴,你得把早期的《古拉格群島》和晚期的《重建俄羅斯》都看一看,才能理解他的思想轉變吧?“要是講得再透一點,前斯大林時代的高爾基、馬雅可夫斯基,赫魯曉夫時期的解凍文學,停滯時期的地下文學,後蘇聯時代的阿列克謝耶維奇……
“把這些都讀一遍,才能瞭解個大概吧?
“但我聽了會兒發現,不是哥們兒,你連索爾仁尼琴都沒讀過??
“這不就相當於第一關都沒打過?不就相當於去參加考試筆都沒帶?
“你連最基本要求要讀的書都沒讀過,你還侈談什麼蘇聯文學?你說的不就等於放屁嗎?”
全場譁然。
莊蝶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有點升溫。
以常理度之,發癲的是對方,自己本不該升溫的。
他有點侷促主要是因為對方說對了一點:對方列舉的那些作家和書籍,他確實沒讀過。
古宣沙龍的所有討論命題在開場之前都是保密的,參加者來之前根本無從知曉。這保證上臺討論必須得靠積澱。
他不是沒有閱讀量,他也讀過很多諾獎書籍。但俄羅斯文學確實是他涉獵甚少的部分。
這次之所以要拿自己不熟悉的俄羅斯文學做切入,一是因為他最近剛剛重溫過《靜靜的頓河》;二是因為肖洛霍夫的身世在國內比較小眾,容易出爆點;三則是為了更順暢地帶到批評王子虛上。
不過,他自忖以自己的語言組織得足夠華麗精彩了,如果不是專業研究俄羅斯文學的學者,應該不會能夠看出自己露怯才對。
這王子虛怎麼聽出來他沒讀過的?難道他就是專門研究這個的?莊蝶這邊還在琢磨,那邊王子虛又換了個人開炮了。
“還有你,孟欣,”王子虛目光移向穿紅衣服的女人,“你也在放屁。”
孟欣本來嘴角掛著恬靜的微笑,聽完這話,表情頓時凍結。
“你選了個無比宏大的命題,‘諾獎中的法國文學’,我剛聽到的時候給我嚇了一跳。
“獲諾獎最多的就是法國作家了,足足有16人之多。
“我以為你要談談新近獲獎的安妮·埃爾諾,或者談談近年來最無爭議的帕特里克·莫迪亞諾。
“或者你談談爭議人物高行健,光芒熠熠卻逐漸淡出視野的安德烈·紀德,
“或者是跟你一樣寫詩的聖-瓊斯·佩斯也好。
“結果你最後的落腳點,就是加繆和薩特這對冤家。
“而且你談他們倆人的觀點,還是錯的!
“你是不是隻看過加繆的《局外人》和《反抗者》?你對薩特的瞭解根本就不全面。
“你沒讀過他回顧寫作生涯的《文字生涯》,也沒讀過他的創作分析《波德萊爾》,你也沒讀過《理性的時代》《緩刑》和《靈魂之死》……
“就兩個人的話題,還沒看全,不是屁是什麼?這個話題你駕馭不來,都看完了再說話可否?”
孟欣快哭了。
她畢竟是女生,臉皮比較薄,被這麼疾言厲色一說,當場就有點掛不住。
蕭夢吟看在眼裡,很怕她真的哭出來。
一來蕭夢吟自己不愛哭,她對其他愛哭的女生都較為仇恨;二來如果孟欣哭了,現場會出現很多護花使者,局面會對王子虛更不利。
王子虛說完,下一個發言的就是她。他是罵爽了,她怎麼辦?剛才發生了這麼精彩的論戰,她總不能假裝無事發生?王子虛說他們放屁,她不站隊,以後在圈內還混不混了?
總之她現在就是非常糾結。
這是她當前的想法。
在10分鐘後,她就不用糾結這個問題了。
因為後來她發現,她以為剛才就是巔峰,沒想到那只是王子虛的開場白。
……
“不好意思,我來晚了。”
古宣在對面沙發坐下,高大的身軀將沙發壓得“咯吱”作響,合身的西裝褲腳往上移動一厘米,露出灰色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