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樓掛了個背投,在展區正中間,誰都看得到。扛攝影機的人才,趁著最風騷的時機,把王子虛的大臉公之於眾。
蕭夢吟在心裡暗罵,這幫人,總想搞個大新聞。
每逢有什麼撕逼徵兆,這些搞新聞的就第一時間趕來拱火,等火燒起來了,又擺出一副悲天憫人、憂心忡忡的姿態呼籲大家冷靜。真的太賤了。
但在場觀眾真吃這一套,臉上洋溢位幸災樂禍的表情,跟旁邊的人相視一笑,誇道,這攝影師,有點懂啊。
在場的都是圈內人,最近誰火,大家心知肚明。表面上看沒人提,畢竟大家都體面,懟人的事,提了掉價,但私底下,很多人連二創都看了不少。
人類的本質屬性是嫉妒。搞文學的並不像大眾想象的那樣雲淡風輕,相反,搞文學的嫉妒心比一般人更強。這世界上最妒的不是婦人,而是作家。
大家費盡心機做營銷,砸錢,包裝,籤售,跟讀者互動……結果某個小子像個二愣子一樣殺進來,莫名其妙火了,說其他人不嫉妒,那肯定是假的。
所以,平時討厭記者的他們,不僅不反感這次攝像機的表現,還心領神會地笑了。
撕吧撕吧。他們的心態,跟清末圍觀砍頭的看客一般。就是越撕逼,現場才越好看。
圍成一圈的作家們,紛紛將目光向王子虛投去。雖然他從未發言,卻已成為焦點,這場討論,也即將演變為處刑現場。
高腳杯已空,曲面的杯壁折射著水晶燈灑落的光線,覆蓋到樓下的環形座位上,將那個看似規整的正圓扭曲成橢圓。
二樓的安幼南手裡把玩著杯子,鑲鑽的高跟鞋已被脫掉,一隻腳在小腿上蹭來蹭去,腳趾甲被雪白肌膚襯得鮮紅。
她躺在自己胳膊上,胳膊放在欄杆上,盯著螢幕上的王子虛,聲音糯糯的道:
“你看,總算有人發現小肥羊了,還要現場直播屠宰過程,多麼的殘忍呀。
“小肥羊之前是有錄音,才能嚇走大灰狼。現在手無寸鐵地碰上這群獅子,憑你那兩下蹬腿,能夠順利生還嗎?”
段小桑早已不在身邊,安幼南這番自言自語,沒有人聽到,這個疑問懸空,自然也無人應答。
但小肥羊可以說當前情緒十分穩定。
不是小肥羊沒有身為小肥羊的自覺。當初小肥羊尥蹶子踹翻石同河時,就料到總有一天會遭這一劫。
正所謂噴人者人恆噴之,身懷利器之人應當有被殺的覺悟。王子虛又不是中二小孩,還不至於矯情到驚慌失措。
相反,他還覺得這場反擊來得太晚了——他還以為研討會上就該來了,哪想得到石同河竟一擊即潰,根本沒有還手餘力,直到今天才遲遲降下陣雨。
如果閃電終將來臨,那就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吧!
莊蝶接著之前的話題,繼續道:“為什麼我要如此憤慨地抨擊這位同儕,是因為,如此天才肖洛霍夫,差點被無端質疑給毀掉。
“當時的肖洛霍夫,只是一位23歲的年輕人,人們普遍覺得,他這麼年輕,又這麼窮,怎麼可能寫出這麼深刻的作品?“似乎是想要證明自己,肖洛霍夫花了14年,精心雕琢《靜靜的頓河》這部小說,他想要用續篇來回應質疑,證明自己並非代筆。
“可即使這樣,對他代筆的指控也依然沒停過。直到他死,身上的冤屈也沒有洗清。
“文學實在是苦,太苦了。它不像數學,1就是1,2就是2,也不像物理,可以做實驗。它無法自證,只能用心去接近,讓知音來聽絃意。
“我們的群眾在審美教育上還欠引導,他們對於文學沒有判斷能力,發言全靠偏見和仇恨。在誘導下,他們會盲目衝動,這會毀了文學的討論環境。
“自從某位同儕在網上火了之後,我看到無數對文協、對前輩作家的侮辱和咒罵。前輩高風亮節,不願意回應,也無法自證,反倒讓無恥者竊取了流量。
“在這個娛樂至死的年代,沒人在乎真相,實在是文學和時代的雙重悲哀。”
蕭夢吟緩慢地偏過頭,偷偷看向王子虛。
他面無表情,眼神空洞,彷彿莊蝶不點名批評的並不是他自己,而是別的什麼人。但她接著一低頭,馬上嚇了一跳:王子虛的拳頭捏得像一團纏緊的膠帶,白一塊紅一塊,指關節嶙峋著凸起來,像露出海面的石頭。彷彿下一秒就要揮拳胖揍某人。
肖洛霍夫的“代筆門”是一樁公案,雖然如今無人提起,但當年可是鬧得沸沸揚揚,無人不知。
王子虛讀過所有諾獎作者的作品,連帶著對他們的生平也瞭解過許多,自然也知道這件事。
實際上,肖的代筆事件直到今天也沒有確鑿定論。為了這事,蘇聯還成立了一個調查小組徹查,最後得出他沒有代筆的結論。
可這樣也無濟於事,因為民眾認為,這是上頭在“保他”。
從1926年至1933年的4年間,肖洛霍夫平均每年收到一千封詛咒、咒罵、指控他的信件。同為作家同事的索爾仁尼琴更是跳出來指控,說他竊取了另外一個作家克留科夫的手稿。
要說證明,肖洛霍夫從1929年到1940年,花了足足14年嘔心瀝血完成這部書,已經足以自己證明並不是代筆。可輿論不管這些。
一直到了70年代,都有很多跳出來“實錘”他的,每個說辭都不一樣,總之他必須是代筆,就算不是代筆,也是別人寫的。
因為肖洛霍夫是斯大林欽定的“自己人”,是蘇聯文學界的標誌人物,正面典型,在內部鬥爭、冷戰等時局交織影響下,每個人都各執一詞。
於是,時代的痛苦,變成了肖洛霍夫個人的悲傷。他終其一生,都沒有洗清“代筆”的嫌疑。
肖洛霍夫越到後期越意識到,作家無法自證。他無法透過寫作來證明自己,保證他地位的,是他手中的權力,是領導人的撐腰。
所以,他越發地貪戀權力,為了保住自己的特權,表現越來越激進。他的友人嘆息:“米哈伊爾(肖洛霍夫)殺死了自己的一部分,為了證明另一部分的清白。”
總之,這場風波毀掉了他,他後來再也沒有寫出《靜靜的頓河》同級別的作品。
直到1999年,《靜靜的頓河》原始手稿被找到,保藏於肖洛霍夫親戚家的閣樓上,經過鑑定,字跡屬實,年代確定,說明他的確沒有代筆。可他那個時候已經死了有20年了。
可即使有這樣的證據,也依然可以繼續質疑:有手稿就一定能證明沒代筆嗎?為什麼他當時沒有拿出來?為什麼手稿會流落到親戚家?有沒有可能是俄羅斯人偽造的?
這說明,作家的確不能自證。最後,如肖洛霍夫所說,“《靜靜的頓河》是否出自我手,只有頓河的草原和河流知道。”
莊蝶將肖洛霍夫比作石同河,又將王子虛比作居心不良的指控者,意思無非是他的質疑毀了一個清白的作家。
王子虛憤怒的點也就在這裡:
你這說的,不都是我的詞嗎?
是石同河弄了點人脈整他,兩個電話,就差點讓《石中火》胎死腹中;又是他糾集了一幫人,在《石中火》還在襁褓中時,便圖謀給它蓋棺定論,一巴掌拍死。
如果不是王子虛頭鐵到撞碎南牆,如果不是他透支性命地改書,如果不是他留了個心眼,再加上有諸多好友幫襯……
只要當時走錯一步,《石中火》就會真的死掉。
甚至直到現在,他還要為了這本書的出版而奔波。
被誣陷的是他,被造謠的是他,被話語權壓迫,逼到快要發瘋,更像肖洛霍夫的那個人,明明是他才對。
這些人不僅指鹿為馬,顛倒黑白,現在,居然連他痛苦的名義都要奪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