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二十五歲的時候,腦子靈活,新陳代謝快,吃什麼都不胖,晚上不蓋被子也不會著涼,正是一個人生命中最自信的年齡段。但也有個壞處,就是沒吃過什麼苦頭。沒吃過苦頭的人,你突然給他一個打擊,就好比你告訴他你得癌症了,他第一反應肯定是不信的。
我怎麼可能得癌症呢?我怎麼可能吃苦頭呢?我的身體健康長壽,我的人生一帆風順——一般難免會有這樣的思維慣性。王子虛二十五歲的時候也這樣。
所以莊蝶聽到王子虛的發言時,第一反應是:他怕不是瘋了,居然敢跟大家對著來。
第二反應是,大家都點他了,他總不可能一個一個懟回去吧?……臥槽,他還真的一個接一個懟啊?
然後他轉念又想,他說的那些書,他自己總不可能都看過吧?
王子虛懟人的那些話,若是隻涉獵一兩個方面,那有可能是真撞到他研究方向上去了。
可他面面俱到,每個人說的,他都能嘴兩句。面面俱到的最大可能性,就是面面俱不到。
莊蝶合理懷疑,他有可能就是知道幾個名字,用強勢姿態攻擊每一個人,把大家都給唬住了。其實他自己也不懂。
裝工程師很難,但裝文學家很簡單。還專門有本書呢,《如何假裝讀過一百本名著》,賣得特別好,讀者買回家才發現上當了。但至少說明普羅大眾有這種需求。
越聽到後面,他便越覺得,自己的懷疑頗有道理。
莊蝶正打算組織好語言,等王子虛發言完畢,就狠狠質詢他,結果身旁的孟欣先出聲了。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打斷一下,”孟欣對王子虛那邊說,“我能問你個問題嗎?”
王子虛正在侃侃而談,思路正順,突然被打斷,偏頭看過去,問道:“什麼問題?”
孟欣聲音清冷:“你剛才的批評,我接受,但你提到蘇利·普呂多姆,這位可是首屆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如果不是專業研究18世紀詩學的,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你說我讀德太少,我想問,你自己讀過他的詩沒有?”
王子虛一愣,孟欣緊接著又說:“我覺得,如果你自己都沒有讀過,還來拿這些名字抨擊我,我也不至於不舒服,就是覺得有點、有點……”
她斟酌了一會兒字句,隨後找到一個合適但不夠文雅的詞:“有點裝逼之嫌。”
現場一片譁然,竊竊私語聲從四面八方響起。一方面是因為這位美女用了粗鄙之語,另一方面是回應她的質疑。
孟欣話音剛落,跟她隔了一個座位,剛才也被王子虛懟過的作家說道:“我同意孟欣的看法。我不是不同意質疑,但你不能背一串名字,就證明我是錯的。你說我沒讀過,你自己讀過嗎?”
“我讀過,”王子虛說,“我讀過的,朋友。”
莊蝶提高音量,也加入了戰鬥:“朋友,你讀過幾位作家?十位?二十位?這對於作家來說,算是正常的閱讀量吧?
“但是你剛才列舉的,可不止這個數啊,你敢說你都讀過嗎?”
王子虛認真地說:“我都讀過。”
“不是我懷疑你,你是什麼專業?據我所知,你是半路出家的,並不是科班生,你真的都讀過嗎?你用什麼時間讀的?”
莊蝶說沒懷疑,實際上就是懷疑。他一說完,舞臺上騷動起來,人們紛紛發出同樣的質疑。
大家都是文人,這種表現平時是不會做的,不太體面。
但這次王子虛就差指著他們鼻子罵了,要不體面,也是他不體面在先。
大家都是有頭有臉有粉絲的人物,現場不即時反擊,吃了悶虧,事後必被跳臉,影響身價啊。
若是被人說什麼“人家王子虛質疑你們家閱讀量,你們主子怎麼一聲不吭?肯定是心虛唄!”那就太噁心了。
王子虛說:“但是我確實就是都讀過。為什麼我非科班出身,就不能讀過這些書呢?你不也自稱閱讀量50億嗎?”
孟欣開口道:“莊蝶上過《最強大腦》,他的閱讀量,是有節目組幫忙證明的,網上還有原版影片,可一檢視。你的閱讀量,才是‘自稱’。”
現場又是一片嘈雜,主持人見狀,不得不插進來,舉手說道:“諸位,諸位,不好意思,我打斷一下,我們這次的討論會,沒有設定質詢環節。”
莊蝶一攤手,說:“所以,許他衝我們先發言的開炮,不許我們當場反駁回去?”
王子虛反問:“難道不是你們先衝我開炮的?”
莊蝶目光灼灼:“我可沒有指名道姓。”
王子虛道:“這就叫做虛偽。”
現場頓時爆炸,幾個人又七嘴八舌說開來,聲音攪在聲音裡,誰也聽不清誰說了什麼。
圍觀群眾徹底都被吸引過來了,作家們當眾撕逼可不常見。攝像機的快門聲“咔咔”作響。場面一片混亂。蕭夢吟躲在一旁瑟瑟發抖。
攝像機都對著王子虛,她坐在王子虛旁邊,所以也有一半的機位都對著她。今天這場面,肯定又要火上網。她不想要這流量都不行了。
“冷靜,冷靜點,各位,”主持人說,“我們至少讓王子虛先發言結束再質詢,好嗎?……”
他話說到一半,耳麥裡又傳來主控臺的聲音:“讓他們吵。”
“什麼?”主持人小聲問道。
“現場多加一個質詢環節,讓他們吵,”主控說,“按次序來,一個個質疑。”
主持人當即大惑不解:剛才主控還是明顯偏向王子虛的,現在又明擺著不讓他好過,卻是為何?
他職業素養很高,沒有把疑惑帶到面上,對著話筒說:“呃,剛剛收到組委訊息,既然各位老師有意見,那麼我們臨時新增一個質詢環節,請各位老師依次發言。”
說完,頓了頓,聽主控安排後,主持人補充道:“請莊蝶老師先發言。”
莊蝶當即精神抖擻,站起來道:“王子虛老師,你質疑各位老師讀書少,按照你的邏輯,沒讀過就得閉嘴。
“那我們可不可以質疑你有沒有讀過你說的那些書?這都是相互的,對吧?算是相互質疑,你同不同意?”
王子虛點頭,莊蝶道:“好,你同意。那我問問你,我23歲的時候,在京大文學系就讀研究生,參加最強大腦,你23歲的時候在做什麼?”
王子虛說:“剛參加工作,在西河一個小單位做事業編。”
莊蝶笑了起來:“你在西河單位做事業編,你做的不是文學方面的工作,你也不是文學專業,你哪來的時間和動機去讀你說的那些書?“另外,若你真讀過那麼多書,也不至於是一天讀成的,你一定早就有了些才名,何至於到了30歲,才靠炒作在網上火一把,至今一本書都沒出版呢?”
這算是誅心之論,連旁人都覺得,他這問的,有點毒了,十足扎心。
再看向王子虛,他卻無動於衷。
王子虛的表情有點怪。
他的表情,三分好氣,六分好笑,還有一分哭笑不得。
“大概一年前,我領導也問過我這個問題,”王子虛說,“他覺得,我這個小角色,讀書做什麼,淨裝逼。”
王子虛想起苟局長,想起林峰,想起郭冉冉,一股攜著癲狂的笑意從腹部上湧。
不是愉快的笑,而是悲涼、無奈、感到荒誕的笑。
“現在,你又來問我這個問題,好像一個快要步入中年的男人,就必須老老實實賺錢。
“其實我就是喜歡,我喜歡讀書,所以讀了,這個答案很難以接受嗎?”
他想了想,又說:“我領導也是不信的,所以我說,你們可以考我。你們讀過多少書,我就讀過多少。
“現在我也依然可以說,你們讀過的,我讀過,你們沒讀過的,我還讀過,你們儘管來考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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