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扔了一份報紙到桌上。趙詞湊近一看,報紙是明光報,頭版上寫著:
“筆綻芳華三十篇,詩香滿卷少年心——杭川高中女生詩社佳作頻登雜誌,首部詩集引文壇關注。”
看到黑體字大標題,趙詞的心狠狠顫了一下。
安幼南自顧自地解說道:
“你知道我們最近辦了一個詩社吧?其實早就有幾個關於我們的新聞報道了,不過這是《明光報》頭版,意義非凡,所以特地帶來給你看看。”
趙詞推了推眼鏡,她突然發現自己的手在發抖。
“你跟我說這個做什麼?”
安幼南說:“我們的詩集在待售狀態,我手裡拿到了一本樣書,你可以看看。”
她把樣書遞過來,趙詞沒有接。
“我問你跟我說這個做什麼?”趙詞感覺胸口堵了一顆檸檬,“嘲笑我嗎?”
“不是啊,”安幼南面露驚訝,“你還記得嗎?之前我問你想不想發表,你說想。”
趙詞滿臉疑惑地盯著她。
“如果你還想,那這個願望,我已經幫你實現了哦。”安幼南將手中的樣書再次遞過來,“你真的不看看嗎?”
趙詞心慌意亂地接過書,用乾燥的手指笨拙翻開,一頁一頁翻看著。
沒錯。
她的願望的確實現了。
詩集裡的,都是她的詩——寫在日記本里的那些詩。
她拿書的手更加顫抖,瘋狂翻頁,最後崩潰道:“為什麼詩的署名不是我?為什麼作者是你們的名字啊?!”
安幼南很黑色幽默地說:“嗯,署名確實署的是我們的名,但是你的詩的確是發表了。”
趙詞無力地跪坐到地上,懷裡抱著那本樣書,欲哭無淚。
“不要在意那些細節,”安幼南將手提包扔到趙詞面前,“開啟看看。”
趙詞一個勁地搖頭,眼淚如同斷了線的珠子般撲簌撲簌掉落下來。
她現在不想看到安幼南的臉,更別說按她說的做了。
安幼南有點被嚇到了,她沒想到趙詞反應這麼激烈。她連忙“譁”地一聲開啟手提包拉鍊,裡面紅燦燦的一堆露了出來。
全都是百元大鈔。
一沓又一沓,迭得跟磚頭一樣,散放在裡面。
趙詞只在搶銀行題材的電影裡看過這麼多錢。
“這是什麼?”
“這是50萬,rmb。”安幼南用誇張的嘴型說,“確切的說,是52萬5546元,其中的零頭是各家雜誌打的薦稿費。”
說完,她頓了頓,又說:“這些都是你的稿費。”
由於太過震驚,趙詞嚇得眼淚都止住了。
安幼南挽過頭髮,喋喋不休道:“你知道嗎?我今天光取錢都取了半個小時,其實給你轉賬也行,但就是為了讓你爽一把,所以才取的現金。來,看這裡,有沒有感覺很爽?”
安幼南是個很有儀式感的女生,如果當她男朋友,一定十分幸福。可趙詞此刻只覺得屈辱。
“你、你這是……”趙詞顫抖著聲音,“你這是剽竊!”
安幼南一臉茫然:“剽竊?”
“未經我的允許,你擅自把我的作品拿走,署上自己的名字投稿,還獲得了發表,這不是剽竊是什麼?!”
趙詞爬起來,面色冷如冰霜:“我本來已經對你有所改觀了,沒想到你竟然會做出這種事,看來我們終究不是一路人。沒什麼好說的,我會用法律捍衛我自己的著作權。”
趙詞走到門口前,安幼南叫住了她。
“著作權?你開什麼玩笑,你知道為了讓這些詩發表,我花了多少錢嗎?”
趙詞身體僵住。
“《東海日報》文藝版,每篇一千五,《詩心》校園版,每篇一千……三十六首詩,一共四萬多!”
安幼南說完,握拳看著她:“你以為是別人給我們稿費?錯,是我們給人家交版面費!如果不靠交錢,你這些詩都發表不了,還跟我談什麼著作權!”
趙詞感覺內心中某個地方碎掉了。
“我沒讓你投啊!我又沒讓你投,我自己寫給我自己的,為什麼你要拿去投?為什麼……”
“我不明白你為什麼不高興,”安幼南說,“這不就是個很簡單的商業行為嗎?我提供資金,你提供內容,投資成功後,我獲得人脈和名聲,你收錢,這不挺好嗎?”
“在你眼裡,這只是一場交易,”趙詞說,“但這些詩,是我的經歷,是我的血肉,我的人生,你是在拿我的自我做交易!你是在羞辱我!”
“不管拿什麼做交易,總共運營費才十多萬,給你的買斷費都有50萬,你還嫌不夠嗎?”安幼南說。
趙詞說:“不是我嫌不夠,是我認為,這些不可做交易……”
“如果不是知道你家還有個弟弟,你連上大學都難,我才不會用你的稿子。”
趙詞一滯。
安幼南接著說:“我去外面找代筆,一首隻需要給他們200塊錢,總共幾千塊錢就能搞定,我為什麼給你50萬?你以為我是什麼惡魔嗎?我還覺得我挺溫柔呢。”
趙詞的精神肉眼可見地萎靡下來。
“快拿著你的錢走吧,別羅裡吧嗦的了。我是不懂什麼文人風骨,這可是50萬誒!50萬!你家再有10口人上大學也夠了,還要啥腳踏車啊!”
最後,趙詞自嘲似的搖了搖頭,走過去,往手提袋裡看了一眼。
“我不要這些錢,”趙詞說,“這些錢不屬於我。”
安幼南拿眼睛瞪她:“你傻啊?”
“你很成功地粉碎了我的夢想,踐踏了我的尊嚴,”趙詞說,“這是我最後維護‘自我’的方式,也許終有一天我會被現實腐蝕,變得功利市儈,但不是今天。”
“所以,我只要我的稿費就行。其他的,都是你的‘投資’的來的回報。”趙詞說,“是兩萬多的零頭是吧?我只要那部分雜誌社付給我的就行。”
安幼南看著她往外拿錢,頓了頓,等她數得差不多了,才終於忍不住,開口說:
“雜誌社付的是不是兩萬那個零頭,是五百多那個零頭。”
…
訊易的女廁所,已經失去了路透社的功能,來這裡如廁的大家都非常專業,彬彬有禮,彼此間保持著妥帖且冰涼的社交距離。
安幼南感覺自己來到了另一個杭高,還是融不進的團體,暗中的冷眼,十分不自在。
而且比起杭高,這裡的人更現實,不會因為兩三個小伎倆就玩到一起,表面掏心掏肺表忠心,背地裡不知道怎麼想。
所以,她格外地思念同學,特別是趙詞。
儘管那姑娘很哏,不太靈光的樣子,但她多麼希望,這裡也有一個那麼純粹的人。
母親和馬永榮婚後,自己如願以償搬進了大房子。高中畢業後,父母果然希望她出國留學,然後在英國、澳洲什麼地方混個水碩。
那種人生,她想起來就感到汗毛髮冷,趙詞所說的“這是我最後維護‘自我’的方式”言猶在耳,所以果斷拒絕了這個安排。
她要求去訊易上班,而且是正兒八經地、能夠磨練本領的那種班。
她利用自己積累多年的恩寵,使了點小手段,讓父親答應了這個要求。
父親名義上是讓她當高管,負責文化領域的開拓,當時說得天花亂墜,什麼為公司的商譽和底蘊賦能……
到崗後才發現,實際上這塊領域就是傳說中清水衙門,幹不出業績,員工都是來養老的,來這兒形同流放。
不甘平庸的安幼南自然無法長久忍耐這種現狀。花了半年時間站穩腳跟後,她終於燒出第一把火:進軍語療行業。
經過她的調研,她發現這儘管是個微型市場,但極為藍海,幾乎沒有競爭對手,拿來練手很適合。
她需要的也不是盈利,而是贏,單純的贏。
她要用贏來證明自己的能力,磨合自己的團隊,確立自己的地位,好為將來順利接班打下基礎。
沒想到,這個計劃剛走出第一步,就碰上了軟牆壁。
對手儘管是個小公司,卻異常頑強,如同疾風勁草,即使風雨飄搖,也依然存活了下來。
在內部會上,她發了很大的脾氣,質問為何這麼大的投入,卻見不到效果,委屈的員工們卻說:“安總,沒辦法啊,對方有小王子啊。”
這是安幼南第一次聽說小王子的名字。
“小王子?小王子是什麼鬼?”
話剛說完,她就在員工臉上看到一種表情。
一種“你居然連小王子都不知道”的表情。
她馬上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
“訊易人從來不把對手強大當做理由,對方是小王子,我們就要做大皇帝。我們什麼時候畏過強?你,回家把企業精神罰抄三遍。”
員工灰頭土臉地閉嘴了。
會後,她到處打探,小王子到底是何方神聖。得到的答案一個比一個離譜。
有人說此人的真身是一位隱士作家,因為作風問題被文協革名,於是用這種方式報復主流文壇,是一位反體制人物;
還有人說此人乃是十年前那位以寫男女問題筆記知名的作家富豪,被封殺後,潛心研究文學,終於出山復仇;還有人乾脆把文壇上幾個顯赫名字列了一道,說小王子就在他們之中,日後有茅獎之姿,為了文壇集體榮譽才披了這層馬甲。
有段時間,安幼南被“小王子”這個名字弄得神神叨叨的,哪兒都有他。
買流量、請明星、做資料……什麼手段都用了,結果處處碰壁。
一問原因,千篇一律,又是小王子出手了。
她又拜了顧藻為師,狠狠招了幾個985大學的文學博士充實人才庫,組織員工聽作家講座,還給員工休息處加裝了一個室內圖書館……
全都沒用。
使用者還是反饋說,你們的語療指令碼,透著一股附庸風雅的味道,不夠小王子那邊的別具一格。
為了研究這個對手,她找來了幾乎所有小王子的指令碼閱讀,並且指派文學顧問團隊拆解分析這些文案。
那些沒什麼用的文學博士用了一堆奇怪的術語去形容他的文字,但都不及她自己閱讀時感受的百分之一。
於是她終於明白,在這個賽道上,她無論如何,都無法擊敗這個人。
他不是“小”王子,而是真正的王者。
直到那天,那個渾身寫滿不得志的落魄文人站在她面前告訴她,他就是小王子。
安幼南將自己的驚濤駭浪隱藏在深處,沒有洩露半分到臉上。
奇怪的是這並非宿敵相遇,更像是老友重逢。過去將對方拆開來揉碎了研究得出的那些結論,在碰到真人後,顯得有些荒誕可笑,但能夠從另一個方向對應上。
見到王子虛時,她無數次回想起趙詞。她甚至還對他提起過趙詞,那個被自己霸凌的女孩。
如果趙詞繼續貫徹自我,生活在這個世界上的某個地方,一定也是王子虛這樣的吧?
坐在車裡,安幼南久久不肯下車,淚痕已幹在臉上。
她掏出手機,陰差陽錯之間,她在聯絡人頁面輸入了“趙詞”這兩個字,很快,彈出一串號碼。
她不知道這麼多年過去,以前儲存的這個號碼,她是否還在用。也許早就換了。
也許無良的運營商把這個號碼給了另外某個不相干的人,在她撥通電話後,操著一口濃重的鄉音“歪,你找誰呢?打錯了!”然後罵罵咧咧地掛掉電話。
但是無所謂了,她現在只想撥通它。沒有任何理由。
幾聲忙音後,電話被接通了。
出乎意料的,那頭響起一個熱情的聲音。
“安幼南?是你嗎?真沒想到,你居然會給我打電話!”
安幼南一時詞窮,好一會兒,才開口說:“就是突然之間想起你了。”
“哇,我好榮幸啊!”
安幼南扭動身體。那邊的熱情讓她有些不適應。
“你還記不記得,之前在高中的時候,我剽竊過你的作品……”
趙詞說:“咳,那都多少年前的事了?不用提了,我那時候不懂事,都寫著玩的,哪有什麼剽竊?”
“然後你說,為了保護你的自我,不能收我的錢。否則就是在拿錢羞辱你。”
趙詞聲音聽起來有些尷尬:“不是說了那時候不懂事嗎?現在想來,真想抽那時的自己兩嘴巴。我現在巴不得別人拿錢羞辱我。”
安幼南認真道:“其實我想問的是,你說的自我,到底是什麼呢?”
電話那頭沉默了很久,久到安幼南以為對方要掛電話了。
趙詞終於開口了:“我也不知道,那時候什麼都不懂。你別往心裡去。”
結束通話電話,安幼南透過鍍膜的車窗看向窗外,這通電話和窗外那個陽光明媚的世界一樣,只留下了一連串的問題,而從不提供答案。
……
走在山道上,王子虛緩步和龍蝦博士並肩而行。
兩人的對話,剛剛進入了觀點碰撞期,隱隱有演變成爭論之勢,但好在兩人(一人一蝦)都是溫柔平和的性格,並沒有向激烈的方向發展。
龍蝦博士揹著手,說道:“其實命運對你並不算不公,只是給你開了一些玩笑。
“以你現在的處境,即使隨便動動手,都可以變成世俗意義上的成功者,你也可以輕易地讓別人不幸。
“我比較好奇的是,是什麼讓你做出了這樣的抉擇:寧可自己受罪,也不肯傷害別人呢?”
王子虛揹著手,思考良久,才開口道:
“你說得對,命運確實待我不薄,拿走了屬於我的幸福童年,卻在快到中年時還給我一個母親和一個妹妹。
“對比起那些真正堪稱‘命運不公’的人來說,我已經足夠幸運了,犯不上怨天尤人。至於你說的,我為什麼不願意傷害別人……”
他轉頭看向龍蝦博士:“八歲時的那場雨,我一直淋到了30歲,既然如此,何必讓別人再淋一場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