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虛第一次見安幼南時,她就握住他的雙手搖來搖去,儘管她身上帶有歐瓏柑橘古龍水的清新尾調,但過近的社交距離,還是讓他這個i人感到十分難受。
當晚他躺在床上反芻,覺得這位“才媛”除了長袖善舞、古怪刁鑽外,還給他一種莫名的的親切感。這一度讓他懷疑自己是個色胚,被姑娘家摸了手便開始不知所謂起來。
在半夢半醒迷迷糊糊之間,他突然想到這股親切感的來源:啊,原來她姓安,跟我母親是同一個姓。
王子虛的母親姓安,是個極為稀有的姓氏。王子虛的父親姓王,是個極為普遍的姓氏。年少時的王子虛和他自己的姓一樣,是個普通到隨處可見的少年。
所以和其他同齡的痴男怨女一樣,他也曾隱約幻想過:如果我不是姓王?而是姓安,我的人生會不會有什麼不同?會不會就不這麼普通了?
答案是顯而易見的。當然會有不同,如果他姓安,那麼他就不是王子虛,而是安子虛。這個名字像是仙俠小說裡的男二,是女主的師尊,後來和女主發生了一段不倫的愛情。
這種想法在他長大後便漸漸消失了。王子虛便是王子虛,有一個很普通的姓氏,是芸芸眾生當中的一員,很是遺憾。
總之,他在得知安幼南的名字後,他居然沒有第一時間反應過來“這是我母親的姓氏”,這讓他後來感到十分自責。
從這裡可以看出,母親這個角色作為一個個體,已經從王子虛的生活中淡出很久了,久到他需要反應時間,才會對母親的姓氏產生觸動。
我們都知道,王子虛在8歲時母親離開了家,從此再也沒有回來。
但這並不代表王子虛8歲之後就再也沒有見過母親。實際上,他14歲那年還見過一次。
當時他在讀初中,下午的第二堂課上,班主任出現在教室門口,把他喊出去,於是他在走廊上見到了安女士。
安女士張開懷抱,笑靨如花,將他狠狠抱住,然後帶他去麥當勞,炸雞漢堡點了一大桌子。
吃飯時,安女士跟他聊了很多,堪稱喋喋不休、嘰嘰喳喳,但說了什麼,他全然都忘記了。他的心思全用在對付那隻炸雞上了。
唯有一句話他印象深刻:安女士向他許諾,等她以後站穩腳跟,她會帶王子虛去東海,和她一塊兒生活。
王子虛當時如何回應的,他自己也忘了。吮指原味雞實在難以對付。極有可能他什麼也沒回應。
不過即使安女士真的打算帶他走,他應該也不會應允。安女士拋下老王走了,如果他也拋下老王,對老王也太不公平了。
第二天他到學校,一堆同學圍上來問他,昨天那個來接他的風光靚麗、渾身名牌的白領女性,是不是他媽。
原來昨天安女士走後,她的姿容和風度在學生當中留下了深刻印象。她哪像是生過孩子的中年女人?簡直就是風華絕代的女明星。
學生們討論她的髮型,討論她的穿著,討論她的容貌和身材。無論如何,都無法將她的形象跟王子虛這個土氣的傢伙聯絡起來。
一些學生當中的時尚達人更是發現,安女士的衣服和首飾加起來,價格可能比全班同學的行頭加起來還貴,而且以其氣質和自信程度,絕無可能是盜版。
所有人都對王子虛的媽媽嘖嘖稱奇,連帶著也高看了王子虛不止一眼。大家都對他表露出不加遮掩的羨慕,許多平時不搭理他的人,也跑來跟他講話。
總之,安女士的一次來訪,意外使王子虛成為了這個年級的風雲人物。王子虛頭一次意識到有媽是這麼好的一件事。
後來安女士線上跟王子虛聊過幾次。王子虛沒有自己的手機,只能在微機課上回復訊息,一段對話遷延日久,將網聊聊出了從前慢的感覺。
再後來,兩人的聊天頻率逐漸減少,安女士也沒有再提起帶王子虛離開西河的打算,這件事就算不了了之。再後來便徹底不聯絡了。
王子虛再次見到安女士時,便是現在了。
當他看到她的那一刻,一瞬間,所有散碎的生活段落,都在他腦中連成了線。
安幼南左顧右盼,像一隻緊張兮兮的金倉鼠,故作鎮定,臉上的表情卻暴露了她內心的恐慌。
“呵。”她發出了一聲乾笑,對王子虛說,“你看你緊張的,稱呼都叫錯了……”
“王子虛。”安女士一句話讓安幼南陷入了沉默,“跟我來一下。”
她臉上表情嚴肅,甚至顯得有些不悅。
安幼南說:“媽,他是……”
“你先不要說話。”她語氣嚴厲地阻止了安幼南,“我跟他有些話要談,你就呆在客廳,不要隨意走動。”
“可是他……”
“聽話!”
安幼南抿著嘴,委屈得像個寶寶。王子虛還從來沒見過她這麼弱小可憐無助的模樣。
“跟我來。”
王子虛跟著母親上了二樓。她推開一扇房門,朝他招了招手:“進來。”於是王子虛進去。
這看上去是她的房間,她從梳妝檯前信手搬過來一把椅子,指著椅子道:“坐下。”王子虛於是又坐下。
安女士坐在了他對面。
她老了。
她的面部肌膚白皙柔嫩,頭髮依舊漆黑茂密,乍一看,像是二三十來歲的女人。
但觀察略久就會發現,由於經常用玻尿酸穩固容顏,她的蘋果肌有些僵硬,眼神中也流露出只有老年人才有的疲態。
王子虛此時很想哭,但一滴眼淚也流不出來。
她比起王子虛記憶中的容貌變化不大,但氣質變化太大。
他記憶中的她,圍著磨損的圍裙,會變魔法似的從廚房裡掏出諸多菜餚;
她會坐在床邊,經過她手的衣服,會如同被熨斗燙過般平整地迭起來;
她會在學校門口準點等候,看到王子虛出來時高高舉起手,然後兩人手牽手,沿著夕陽灑落的街道走去。
但眼前的女人氣質截然不同,和兒時的印象判若兩人,歲月彷彿從漏斗中溜走,找不出那些時光留下的分毫痕跡。
“你最近在做什麼?”安女士問。
“我受你女兒邀請,在弄出書的事。”王子虛老老實實回答。他完全把安幼南交代的事丟到腦後。
安女士說:“我不是問你這個,我是問,你在做什麼工作?”
“工作辭了。我現在全職寫作。”
安女士說:“你之前不是考上西河的公務員了嗎?”
王子虛說:“辭了。”
安女士皺起眉頭。
她的重點是,公務員這種鐵飯碗,為什麼要辭掉?究竟在想什麼?但王子虛以為她只是沒聽清楚。
“王子虛,你也老大不小了,”安女士說,“今年三十多了吧?”
“三十一。”
“三十一了,怎麼還像個孩子一樣呢?”她說,“你把工作辭了,你以後怎麼辦?你醫保、社保,怎麼交?你出去,別人問你做什麼的,你怎麼自我介紹?說自己無業遊民嗎?”
王子虛說:“不至於交不起。”
安女士說:“你還要養你爸啊,你收入這麼不穩定,能夠養得起你們兩個人嗎?”
“我的書最近剛剛登上了《獲得》,很快就要出書,拿到版稅了,我想爭取拿到一個文學獎,就可以……”
王子虛終於鼓起勇氣,想要談一點自己的成績,卻被安女士立馬打斷了。
“版稅能有多少收入?現在又不是幾十年前了,一本書能吃一輩子嗎?”
安女士說完,又說:“我見過不少作家,他們都是有個正經工作,這樣在社會上才有地位。你光指望搞創作,能得到別人的尊重嗎?你結婚沒?”
王子虛說:“結了,沒,沒結。”
“到底結沒結婚?”
這一問,把王子虛也搞糊塗了,對啊,我到底結婚沒啊?
“結了。”他說。
“你妻子支援你辭職寫作嗎?”安女士問。
王子虛說:“她離家出走了。”
安女士皺著眉盯了他半天,似乎終於心軟下來,嘆了口氣。
“是我之前對你關心不夠,怪我。你可能心裡怪過我,不過我也有苦衷。”
“我從來沒怪過你。”王子虛說。
“你怎麼找到這裡來的?”
“巧合。”
“不是幼南邀請你,你進不到這裡來,你是知道她是誰,才跟她攀關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