配料夠全,從唐到清,自耀州窯建窯後,凡文獻中提及過的釉料一應俱全。
而且全部遵循古法:比如黑土、紅土、高齡土……原部採的是原土,之後研磨、磁吸、過濾。
大致掃了一遍,林思成戴上手套:
“茶葉末釉本為唐代時黑釉瓷過火(溫度過高)的窯變瓷。兩宋時大量燒造,但因技術不成熟,釉質粗糙、呈色不勻,所以多為民間用瓷。陸游所指的:極粗樸不佳,唯食肆以其耐久多用之……指的就是這一種。”
“直到明中期時御器廠開始仿燒,質量顯者提高。之後到清代,景德鎮官窯已能使爐溫衡定於1300度以上之後,茶葉末釉的品質才達到頂峰……特別是雍正、乾隆兩代,一度成為宮廷御器,稱其為‘秘釉’……”
“清代《陶雅》載:茶葉末黃雜綠色,以滋潤,鮮明,活潑,三者為貴矣……嬌嬈而不俗,豔於花,美如玉,範為瓶,最養目……”
邊說邊幹,林思成拿起料斗,又揭開了球磨機蓋。
劉東猛使眼色,兩個雕胚師秒懂,忙跑了過來:“林老師,不敢辛苦你,我來……”
“你們要來?”林思成笑了笑,往後一退:“好,你們來!”
其中一個接過鬥,又拿起鏟,另一個又搬來了電子秤,然後,靜靜的看著林思成。
林思成似笑非笑:“兩位老師繼續!”
兩個雕胚師徹底怔住:不是……你讓我們繼續什麼,應該是你繼續。
你不講配方,我們怎麼配料?
林思成:呵呵……想要配方,你想什麼呢?
遠遠的看了劉東一眼,兩個雕胚師訕訕一笑:“林老師你要自己配?但料都挺重,你要用哪個,我們幫你搬過來?”
林思成笑笑:“不用!”
釉料臺很大,釉料準備的也極多,每種都是用缸盛。
林思成就拎了只桶和鏟,直直的走了過去。
都不用劉東再使眼色,有一個算一個,全都瞪圓眼睛。有人甚至拿起了紙和筆:釉料配比,哪怕錯一個百分點,燒出來的呈色都會天差地別。
所以肯定要稱,肯定要精確到克以內。只要記住具體的重量,就等於標準的配方。
但隨即,一群人愣住:鏟了幾鬥黑土,林思成並沒有上秤,而是又往裡鏟了幾鏟紅土。
不是……你都不帶稱一下的嗎?王虹沒忍住,往前一步:“林老師,是不是稱一下重,能更精確一些?”
“不用!”林思成頭都不回,又鏟其它配料,“反正是試一試,試錯了也沒關係!”
眾人愕然無言:就你這麼隨性,一鏟半鏟的往裡鏟,能試對了才見了鬼?但也不是沒人留個心眼,就像桌子上的那樽牡丹瓶素胎,從頭到尾,林思成都表現的漫不經心,三心二意。
剛開始的時候誰都沒當會事,但最後呢?
所以好幾位仍舊一絲不苟的記在了本子上:黑土六鏟,紅土兩鏟……咦,最後那一下鏟子抖了抖,應該算三分之二鏟。
就這樣,林思成圍著料臺:黑土、紅土、高齡土、石英、鉀長石、方解石、滑石粉、瑪瑙末、草木灰……但凡上面有的配料,他或多或少,都會往桶裡鏟一點。
一群人越看越怪,越看越怪:配料這麼多,這麼雜,還沒啥哈數,到時候配出來的釉漿,會是個啥?
但懷疑歸懷疑,該記還得記……萬一呢?而隨後,他們竟然連記都不知道怎麼記了:估計覺得份量不太夠,或是配比不對,林思成返了回來。
但沒有鏟,而是直接用手抓。有的抓一把,有的抓半把,有的抓進去一點,又會抓出來一點。
甚至於,前面抓過一次,等其它配料抓了一部分之後,林思成又返了回來,又抓了一把半把。
然後又往前抓,挑了抓著幾樣後,竟然又倒回來,再挑著抓幾樣。
有的兩遍,有的三五遍,最多的是黑土,足足抓了十二回。
回數倒是記的清楚,包括每次抓了多少把,也記的很清楚。但具體每把是整把是半把,每把又是多少,天他媽知道。
這他媽還怎麼記?但該記還得記。
到最後,人腰粗的不鏽鋼桶裝了半桶,少說也有六七十斤。
林思成停下,又想了想:“再來點銻白,輝銻礦也行!”
一群人怔住:那玩意在古代確實用來生產過白瓷,但只有白瓷才會用,而且有毒。
研發中心當然沒有,但實驗室有。
就隔著一層樓,前後三分鐘,東西拿了過來。
這次沒用手抓,雞蛋大的勺,林思成挖了七八下。
依樣畫葫蘆,該記還給他記上。
球磨,二百目,林思成開始調漿。
仍舊很隨性:倒一半磨好的釉粉到料缸裡,又直接拿桶在水籠頭上接水。先接了約小半桶,又接了約摸四三之一,然後又接了約摸三分之一。
前後五六回,口徑一米的大缸滿了大半。
然後,林思成把案上的半桶陳茶水也倒了進去。
看著咕嘟咕嘟冒泡的釉漿,一群人啞口無言:這他媽又該怎麼記?茶是多少,水是多少?冒一個水泡就一炸,然後就是一股煙,這肯定是起了化學反應。但具體是什麼反應,反應公式和產生的化合物是什麼,又各有多少?天知道……
正不知該說點什麼,林思成一指:“勻速攪拌!”
說完,他又拿起桶,開始重新配料。
眾人後知後覺:這是要配兩種釉?
詫異間,林思成或鏟半鏟,或抓一把,轉眼又是小半桶。
球磨,混合,攪拌,然後密封陳放。
一放就是六個小時。
接近凌晨,但誰都沒走,包括商妍。
看了看錶,林思成起身,揭開缸蓋,扯掉保鮮膜,然後攪拌。
眾人齊齊的圍了上來。
釉漿極稠,給人一種蜂蜜的質感,目測波美度(溶液濃度)至少在百分之五十。
關鍵的是顏色很雜:紅的藍的灰的綠的,就像七八種顏色的雪糕堆一塊,化了後混合在一起的視覺感。
按照經驗:這是釉料因為化學反應,產生了新的化合物,繼而致使顏料分層。
說人話,廢了!
但怪的是,隨著林思成不停攪拌,釉料……好像在慢慢融合?
先是有點灰,然後有點泛藍,再然後變成墨綠,再變青綠,以至深綠……
到最後,顏色不再變化,而是趨於穩定的青綠色。
配方早失傳了,沒人見過蟹甲青原始釉漿的呈色。他們驚奇的也不是這個,而是這種隨著攪拌,顏色逐漸變化的過程……
商妍怔愣無言,其餘人更是目瞪口呆:研究了半輩子瓷器,第一次見臨時反應,臨時融合的釉漿?
林思成又攪另一缸,一如即往:像打翻了顏料罐子,顏色不但變化。
當林思成停止攪動時,所有人的表情一模一樣:瞪著眼睛張著嘴,瞳光中映著金光。
這一缸釉料,竟然變成了淡金色?
不是……全是配青釉的配料,包括所謂的茶葉末釉同樣是青釉。林思成一頓胡配,為什麼能配出一缸其它顏色釉漿?關鍵是這濃度,關鍵是這呈色,這分明就是配製成功了?
再想想之前他那一頓胡寄吧操作,就覺荒謬無比:研究了半輩子的瓷器,全學到狗身上去了?
正愕然間,林思成摘下手套:“半個小時!”
劉東莫明其妙:“什麼?”
“半個小時後,釉料會再次反應,化合物陸續沉澱,顏色會越來越淡,越來越淡,直到變成釉、漿分離的清水……”
林思成仔細的擦手,“所以,只有半個小時,能浸就儘快浸,能多浸一點是一點。放心,肯定能賣的出去……”
劉東徹底怔住,臉黑成了鍋底:意思就是,我想拿釉漿分析成分,都沒辦法分析?
他忍著怒火:“這呈色不對,這絕不是文獻中記載的茶葉末釉……”
“所以我才說,盡信書不如無書!”
林思成笑了笑:“康熙時督陶官唐英所著《陶成紀事》載:廠官釉(專指清代御窯仿燒的茶葉末釉)黃者,偏膩,有茶(大斑塊)而無末(更細小的釉點),為鱔魚皮……綠多而無碎點者,厥為蟹甲青……”
林思成一指綠的那一缸:“綠多有茶無無碎點,蟹甲青!”
再指黃的那一缸:“黃者有班而無末,鱔魚黃!”
“不可能?”
盯著兩口釉缸,劉東的眼皮的止不住的跳,“早失傳了?”
“沒有什麼不可能,耀州瓷不也失傳了?但最後,仍舊被國瓷所和李國禎先生復原了出來?”
你放屁……那是我老師復原出來的……
罵孃的話湧到了嘴邊,又被劉東硬生生的嚥了回去。
“劉部長,別耽擱了:還有二十五分鐘,釉漿就廢了,浪費了豈不可惜?”
林思成又看看錶,“我說了你可能不信,具體是什麼原理,如何才能更長時間的儲存,我也不知道……但有一點我很肯定:你推導不出來……”
劉東臉色烏青:他連原理都不知道,別說半個小時後釉漿就會報廢,就算不廢,他能不能推出來?
他咬住牙:“配方呢……配方是什麼?”
林思成猛的愣住,滿臉的不敢置信:他想不通,劉東是哪來的臉皮,什麼樣的心態,才會問出這一句?“劉部長,你記不記得三天前,你感覺我已經認出王老師(王虹)刻胎時用的並非耀州的雙刀法,而是定州工時,你站在我身邊說的那一句:法不輕傳,道不賤授!”
“真的,如果是第一天和蘇院長見面時,你直接這樣說,我都不會太在意:畢竟是核心技術,是孟所長和你們鑽了十幾二十多年的心血……”
“如果你當時就問:你們是來偷技術的吧,我也不會生氣。畢竟我太年輕,你這麼懷疑很正常……但是,你整整拖了我們二十天……
就一直拿餌釣著,每次都告訴我:你們先緊著現有的資料學,等孟所長回來,再給你們核心資料……甚至於,我屢次想和研究員老師們交流交流,你都當成我要套他們的話……最後沒辦法,我就只能拿著樣本硬推……”
林思成又指了指那兩缸釉:“已所不欲,勿使於人……釉漿就擺在這裡,燒出來後就是現成的樣品:有本事,你就像我一樣,拿樣品倒推!
哦對了,孟所長的師兄,景德鎮陶瓷學院泥釉料專家,方豪教授於1989年發表的學術論文《茶葉末結晶釉主晶相的研究》,也可以借鑑一下……”
“劉部長,我再提醒你一下:茶葉末釉源自耀州瓷,這沒錯。但陸游怎麼說?耀州出青瓷器,謂之越器,似以其類餘姚秘色也……然極粗樸不佳,唯食肆以其耐久多用之……
而你所以為的茶葉末,和蟹甲青、鱔魚黃就不是一種東西,也不是耀州窯發明的,而是明代、清代御器廠,是景德鎮……
這兩種是真正的皇家御瓷,宮廷秘釉。甚至有自己的名字:廠官釉!但光緒時就失傳了……所以,你用什麼理由,你多大的臉,紅口白牙的問我要配方?
稍一頓,林思成吐了口氣:“我也不怕告訴你,哪怕是兩缸半小時就會變色的半成品,也照樣能申請專利。如果申遺,國家級不好說,省級輕輕鬆鬆……”
劉東又驚又怒:他們研究的耀州瓷,申遺申報的也是耀州瓷,甚至於此次孟所長去京城,向文化部彙報並申報的第二階段的研究計劃,就是茶葉末釉。
但突然,耀州瓷之冠,茶葉末釉的巔峰技藝,卻被別人註冊了專利,甚至於,還要申遺?
那他們二十多年的苦心鑽研算什麼,申遺又申了個什麼遺?
越想也怕,越怕越氣,劉東嘴唇發紫:“你敢……你他媽敢?你申一個試試……”
林思成怔了一下,又冷笑一聲:“我想申就申,你算個什麼東西?”
商妍怔住,李貞怔住,孫樂章豐也怔住。
包括等在門口,接林思成回去的葛旭,徐高蘭,以及研發室內的所有人,全都怔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