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識途家住在蓉城西北的一個老破小,連電梯都沒有,很多人第一次來馬識途的家裡會大吃一驚,過於簡樸了。
但馬識途對書桌面積比較在乎,對窗臺的取光比較在乎,對他“弟子”的遭遇比較在乎——雖然餘切還不知道這一點。
去年,馬識途在蓉城常住後,決心為自己找一些老了之後的樂趣,他不知道自己這個老傢伙還能活多久,找來找去,他選擇了養育一株菩提樹。
菩提在傳統文化中,有覺悟和智慧的意思,菩提子有生生不息,新的開始的含義。
馬識途這個人性格樂觀豁達,他覺得菩提樹挺能表達他的志向。哪怕他死了,他的東西傳下來了。
馬識途的女兒馬萬梅從老家回來問:“爸爸,朋友給你送來了萬縣的橘子,你要不要吃呢?”
“我在寫信,你莫慌給我吃。”
“寫給哪個的信喲?”
“我一個老朋友的,他之前向我問,我是不是確實有個徒弟,我看他明顯是喜歡別個,想要跟我搶喲……那當然是不可能的,不能讓。”
“爸爸,菩提樹你養的怎麼樣子了?我來幫你不?”
“你不要來,它正在自己長,有水有陽光就行了。”
馬識途思考後,提筆寫道:“默存老兄,我原先在西南聯大讀書,你教書,我和你們‘蘇省幫’關係最好,聊的最多。”
“38年的時候,全國部分地區淪陷,花園口黃河大堤被掘開,黃泛區房倒屋塌、饑民遍野……我是在那時加入了組織,但我還不曉得要做些什麼?也不曉得,要面臨些什麼?”
“41年,由於叛徒告密,我的老婆死了,我的第一個女兒失蹤了,二十年後才找到……組織讓我考西南聯大去潛伏,我真的靠自己本事考進去了,我以為西南聯大的人應該要為國家奔走相告,不要做亡國奴,但卻有部分人對我看不慣……”
“他們說,你為什麼要去反駁別人?你和聞一多先生成了忘年交,你們整天到處搞演講,你們是在鬧事,標新立異……文學系的,就該好好讀書寫小說,別去搞東搞西的……我想,是啊,我這麼慘了,已經不年輕了,我怎麼還不長記性?”
“萬一我暴露了怎麼辦?萬一我被打擊報復怎麼辦?”
“但我管不了我自己。我看到了錢穆先生寫的《國史大綱》……知道他以為我們這個國家要完了,民族要完了,大家都來當亡國奴才寫的這個,他希望我們以後的孩子們,當了日本人的奴隸後,還能看這些‘國史大綱’,知道我們原先是多麼輝煌!”
“後來日本人的飛機來轟炸了,師生們都吃不起飯,大家終於同仇敵愾,共度時艱。但幸運的是,我比一般的人覺悟的要更早。”
“你說你很喜歡餘切,問我是否收過這個弟子……我並未和聞一多先生拜過師,他沒有徒弟,我沒有師傅,我們亦師亦友,和餘切也是這樣,你不要來拆散我們之間的關係。”
“如果餘切不嫌棄我這個老鄉文學水平不高,我也不是不能去假裝一下……餘切和我很像,我確實很欣賞他。有天他被幾個人來逼問,為難,我想到了我在西南聯大的時候,我們何其的相像呢?”
“聞一多先生照顧了我;如今輪到了我來做聞一多。”
此時,馬識途已經接近寫完這一封信。他想了想,跑去菩提樹底下摘了幾個菩提樹的果實,想要用這個菩提樹和果實之間的關係提醒錢忠書——他對餘切不是一般的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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