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弦依舊保持著那份近乎無辜的平靜,身體微微向後靠在椅背上,看著因情緒激動而身體微傾的劉鑫武。
“老劉啊。”江弦終於開口,語氣帶著點安撫,卻透著不容置疑的疏離,“編輯部的工作,不是簡單的一個‘過’或‘不過’,要著眼全域性。”
他停頓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詞,但目光並沒有迴避劉鑫武的直視。
“這篇小說,視角太過奇特了,你自己說,那些關於藏地風俗的描寫,究竟是客觀的描寫,還是帶著獵奇味道的審視。‘亮出舌苔’,‘空空蕩蕩’的口腔背後引導讀者去想象的,是什麼呢?”
江弦的聲音不急不緩,“我們是《人民文學》,是國家級的大刊,你、我肩上需要肩負的,都是引導文學創作健康發展的責任,咱們需要的是展現民族和諧、反映社會主義建設成就的作品,而不是這種.過多渲染邊地原始、奇詭甚至神秘陰暗面的東西,這跟我們的主流基調不合拍
你剛才提到了高行健同志,他有他的藝術眼光,但我看,這篇稿子的傾向性太明顯了,浮光掠影,摘取一些看似奇特的東西,就把它包裝成所謂的‘奇觀’?”
王一地在一旁聽的不住點頭,內心又對江弦有了幾分改觀。
這個作家雖然年輕,不過作為一名主編,無論是思想還是做事方式亦或者現在的說話語氣,都絕對是足夠合格、足夠老辣的。
“這有什麼問題?怎麼會獵奇呢?”
另一邊,劉鑫武依舊不服氣,“馬原已經為我們驗證過了,藏地的內容同樣能創作藏地的寶貴財富,馬原已經靠著藏地寫出了成績,難道我們《人民文學》就不能再出一個馬建?”
江弦抬手輕輕理了理桌上的檔案,繼續說道:“馬原在xz生活多年,他的東西有根基,這篇呢?它有深度嗎?它傳達了什麼積極向上的精神?我看到的更多是一種審醜傾向,容易誤導讀者,甚至可能引起不必要的誤解和爭議。”
江弦的語氣漸趨嚴肅:“尤其現在,我們更需要把握好刊物的方向,不能因為人情,也不能因為所謂的‘先鋒性’‘突破性’,就忽略了基本的政治意識和宣傳導向。這稿子,風險太大了。
老劉,我知道你為這稿子費了不少心,也欣賞作者的嘗試,但我們不能只看藝術價值,更要看社會效果。這篇小說,發不了,我的決定已經做了。”
這件事,不是江弦做的絕,而是他必須做的絕。
事實上,他一直在防著這部小說,防著這部《亮出你的舌苔,或空空蕩蕩》。
眾所周知,在原本的歷史軌跡中,接替王濛擔任《人民文學》主編職務的正是劉鑫武。
而劉鑫武在《人民文學》任職主編僅僅不到一年時間便被免去了職務。
包括在後世。
很多人可能都沒聽說過劉鑫武這個名字,聽的最多的,也是因為他在《百家講壇》的時候在紅學、在《紅樓夢》上做出的一些造詣。
他的文學已經不被提起了。
而劉鑫武又是80年代身處文學最中心的一個角色,是文學明星般的存在,像餘華、蘇童這樣的後來者在後世都鮮為人知,他在後世怎麼就邊緣化了呢?
理由很簡單。
總而言之,劉鑫武自己作死,江弦可不陪著,從他上任起就一直盯防著這部小說的出現,這次一送上來,他便雷霆手段,立刻拿下。
而劉鑫武哪裡知道另一條時間線上的故事。
此刻,江弦這一番話,如同冰水澆在他的心頭。
他明白了江弦不是沒看這小說,而是帶著一套完全不同的標準在看,在他看來,江弦有一套與他以及幾個審稿編輯乃至高行健所理解的“藝術性”都截然不同的標準。
嗯,他之前繞開崔道怡、王朝垠直接找周明終審的“小聰明”,在江弦這個層級面前不堪一擊。
而所謂“程式不合理”的暗示,更是被江弦輕描淡寫地忽略了
——他是主編,他有這個權力。
劉鑫武張了張嘴,想辯駁江弦對小說內容和作者動機的曲解,想質問難道展示文化差異和苦難反思就是“不合拍”、“有風險”?甚至想吼出來“你這樣只會扼殺真正的創作!”.
但看著江弦那副不容置疑的神情,聽著他口中流出的冠冕堂皇的理由,劉鑫武忽然感到一陣深深的無力感和悲憤。
你江弦當年就沒觸碰過敏感題材?
什麼意思?
自己淋過雨,所以要撕爛別人的傘?!
王一地和徐德霞早已眼觀鼻,鼻觀心,不敢有任何小動作。
至於劉鑫武,他深深地吸一口氣,再重重地撥出來。
“等中國文學只剩下你的兒童故事,你就得償所願了!”
撂下這麼一句狠話,劉鑫武也不再爭辯什麼,猛地轉身,“砰”地一聲帶上了主編辦公室沉重的門。
辦公室裡,王一地和徐德霞都懵了。
這麼大脾氣?
到底江弦和劉鑫武誰年紀更小啊,怎麼感覺江弦做事兒一套一套的,劉鑫武就那麼衝動.
而且說的那叫什麼話?
等中國文學只剩下你的兒童故事,你就得償所願了?
王一地尋思那也太爽了!
要是中國文學都是《小王子》這種水平的小說,那這文學實力,不說超越法國文學、俄國文學,至少也夠和英國文學、美國文學拼一下肌肉了。
咋想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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