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李春風皆是笑話

第12章 山雨欲來

張麟軒與求凰言談之際,有位中年道人,牽著一條黃狗正巧也來到了私塾門外。道人東瞅瞅,西看看,神色好似格外滿意。

張麟軒瞧著這道人有些眼熟,不禁多看了幾眼。注意到少年目光的中年道人,微笑著打了個道門稽首,張麟軒以儒家門生的身份還禮。

道人率先問道:“可是前些日子解字的公子?”

“道長好記性。”張麟軒笑道。

“來貧道卦攤前算過命的人,貧道都能記得兩三分。又因公子在這些人中最為丰神俊朗,故而記得個八九分。今日再見,看來與公子甚是有緣啊。”道人笑道。

求凰偷偷擰了一下少年的胳膊,悄悄道:“最為丰神俊朗喲。”

張麟軒朝著女子得意的眨眨眼,然後對道人見禮道:“道長您謬讚。不知道長來此有何貴幹?”

“貧道前些年購置的屋舍已經破敗,無法住人了。這北境三洲入春太晚,但夏日雨季偏偏來的又早,未免受那雨打風吹之苦,只好舍掉些許銀兩,在此另求一個安身之處。”道人笑道。

張麟軒笑道:“不知道長可有心儀之處?”

“公子身後這間舊私塾就不錯。”

“筆墨紙硯,書聲琅琅,前些年還算是一處比較不錯的讀書之地,不過到底是荒廢了多年,門窗大多都有損壞,道長何不另尋佳處?”

道人拍了拍自己的腰間,羞赧道:“屋舍尚好,價錢公道,離著貧道那處卦攤也不算遠,這還不算佳處嗎?”

說到底還是前八個字比較重要,囊中羞澀,卻還能買到一間差不多的房子,在道人看來,已經很不錯了。

張麟軒點點頭,沒有再多說什麼,拉著求凰的手打算告辭離去。

舊人舊事總有新的開始,何必再言。

“公子留步。”道人忽然喊住少年。

“道長還有何事?”張麟軒扭頭問道。

中年道人略作思量後,好似下定決心,對少年道:“實不相瞞,貧道的卦比旁人的略貴一些,三兩銀子一次,講究個你情我願。公子前些日子解字給了貧道十兩,當是三卦有餘,公子卻只求了一卦。修道之人最不願欠旁人些什麼,沒準日後證道之時就會是一道難以逾越的心關魔障,今日碰巧遇上公子,不妨就將這七兩銀子還了,省的日後惹麻煩。”

對於囊中羞澀的道人來說,還錢,算得上咬著牙,下狠心方才做出的艱難決定了。道人從來不將金銀視為金銀,而是直接視之為命。錢不算什麼,可命就很重要了。

瞧著道人臉上那“痛心疾首”的神色,一向懂得規矩的求凰都有些忍俊不禁,誇張的樣子好像生怕別人看不出道人心疼錢一樣。

張麟軒善解人意地笑道:“道長,還錢就不必了,不妨為小子再算兩卦?”

道人喜出望外,急忙點頭道:“好的呀,好的呀。”

道人掏出自修道時便一直隨身所帶的三枚古怪銅錢,遞給少年,笑道:“公子心中想著所求之事,然後將銅錢拋在地上即可。”

張麟軒接過銅錢,心中想著一事,然後便將銅錢隨手拋在地面上,那銅錢一正一反,還有一枚旋轉不停,在道人悄悄瞪了一眼後,方才正面朝上地躺在了地上。

道人盯著卦象,掐指心算,不由得有些驚訝少年所求之事,開口問道:“公子可是要捨棄原本的修行路,轉而去修習它法?”

“正是。”

道人頓時神色肅穆,沉聲道:“公子可知這世間任何的拔苗助長皆不得長久?”

張麟軒點點頭,無所謂道:“知道。”

“公子,貧道可好意提醒你一句,儒家的規矩可沒你想的那麼輕鬆。昔日的山上恩怨,你我這等凡夫不過只見冰山一角而已。那女子之所以創下此法,可就是為了專門噁心儒家的,公子當真還要一意孤行?”

求凰蹙了蹙眉,頗有殺意的盯著道人。

道人察覺到女子不懷善意的目光後,只是微微一笑,一手負後,一手輕捻鬍鬚,氣定神閒,老神在在,儼然一副得道高人的模樣。道人心中暗道:倒是個知道護著自家男人的女子,不過一隻羽翼未豐的雛鳥,可成不了多大氣候。

張麟軒不以為然,輕聲道:“道長,您還是與小子說說這卦象如何吧。”

道人答非所問,只是輕聲道:“修道本是自家事,何需勞苦問他人。公子,若是沒有一條路走到黑的執著,縱然改換道路再多,亦是徒增煩惱的無用之舉。登山之路,若是半途而廢,又怎能得見一覽山小之壯闊?”

張麟軒漸漸陷入沉思,身心竟然開始主動與外界隔絕開來,沉浸於自身天地之間,與己問道。

道人伸出有手食指,輕輕點在少年眉心處,笑道:“睡去。”

求凰扶著倒下的少年,抬頭盯著道人,沉聲道:“你對他做了什麼。”

“讓他睡一會兒,等自己想明白了也就醒了。”道人朝著女子笑道,“接下來,我們倆聊聊?”

“有什麼可聊的?”

“比如那座鳳凰臺舊址如今在何處,亦或是聊聊鳳羽箭的昔日舊事?總而言之,如果你願意說,咱們倆就有很多東西可以聊。哦,對了,千萬別存什麼僥倖心理,有些話你今日不說,來日可就由不得你了。貧道再與你多少透露些所謂天機,這座朔方城,很快就會來一批人,三教九流,魚龍混雜,總之什麼人都有。到時候會很亂,除了某些早已定下的人之外,其它人都有死的可能,包括你和你的公子。貧道有法子救你們,就看你願不願說了。”道\t人蹲在地上,漫不經心道。

“我為何信你?”

“由不得你不信。”

“你既然是道家的人,為何願意幫我?”

“誰說我是道家的人,就因為我穿了道袍?若是明個我剃個光頭,與僧人借個袈裟穿上,那我就是佛家的人了?”

求凰有些無言以對。

“不用太過擔心,那些人來此是有更大的圖謀,不是專門為你而來,所以護住你很容易。”道人笑容真誠。

道人的笑其實越真誠,求凰心裡便越瘮得慌。眼前這個道人,看上去很和顏悅色,但總能給人一種不寒而慄之感,彷彿自己在不知不覺間便成了道人手中的一枚棋子。

道人忽然善解人意地笑道:“若是實在為難,不如就此作罷。貧道其實不太愛管閒事,別人的生死與我何干。”

道人站起身,扯了扯手中那條拴狗的繩子,有些哀怨道:“好心當成驢肝肺,你說我這何苦來哉。”

直到道人轉身邁開步子,準備離去,求凰始終是一言不發。女子心中有一種直覺,這道人的話不可盡信。三言兩語便可讓公子昏沉睡去,若真如他所言,公子是去與己心問道的話,那道人便絕不止表面這麼簡單。單說修為一事,恐怕韓先生也比不過此人。

求凰要賭,賭道人有所圖謀,賭道人不願離去,希望自己來求他,賭自己活著能給道人帶來的利益最大,那麼如此一來,便可以有討價還價的餘地,而不是一味的陷入被動。

道人邁出去的腳,果然緩緩收了回來。道人扭頭對求凰笑問道:“為何如此篤定我必然有所圖謀?難道就不能是位行走在世俗中得道高人,偶然遇見了值得培養的晚輩,惜才之心使然?”

求凰認真回道:“模樣不像。”

道人有些哭笑不得,今天好不容易穿的乾淨利落些,竟然就這麼被人說成沒有高人風範。

求凰又解釋道:“道長方才所說的所謂天機,小女子其實本就知道。前些日子北境整改之時,小女子曾跟著王府的兩位公子一起外出過一段時間,對於北境如今的境況大多瞭解,老王爺曾叫我不必憂心,兩相比較,我更信王爺。另外我想道長既然知道鳳凰臺,那便更明白,鳳凰臺對於如今的我來說,形同雞肋,並無半點用處。但鳳凰臺也許對於道長來說極為重要,所以我覺得您會有更大的籌碼,來讓我與您談論鳳凰臺的事。”

“那比如我的籌碼是什麼,猜得到嗎?”道人笑問道。

“道人的籌碼與小女子所要之物,正好相同。”求凰瞧了一眼倒在懷中張麟軒,又抬頭笑望著道人。

“倒是個聰慧的女子。”道人輕捻鬍鬚,對於眼前女子頗為讚賞。道人隨後又笑道:“有沒有想過,貧道其實就是在等著你與我談到此處?”

剛剛松下心絃的求凰,不由得立刻緊繃起來。眼眸中不由得閃過一抹純粹的金色。

道人連忙擺手,笑道:“放輕鬆,別想著一言不合就動手,男人也就算了,怎麼女孩子家家的也這般衝動。”

“您到底要做什麼。”求凰一字一頓道。

“還真是惜才之心使然,不過不是這小子,是你。”

求凰微微皺眉,“我?”

“放心,沒有那強買強賣的意思,貧道也不傳你什麼山上道法。你若願意,可以跟著貧道學棋。”

“我為何要跟您學棋?”求凰不解道。

“你這不是還沒嫁入鎮北王府呢嗎,總不能老指著夫家護著吧。自己有點自保能力,豈不更好?”道人笑容玩味。

“道長,小女子若是沒記錯的話,你我這是第一次見面吧。”求凰神色凝重。

“棋盤開局,誰先落子,便會佔去先機。”道人雙手負後,轉過身去,牽著那條極為“老實”的黃狗大笑離去,“認了貧道這個便宜師父,你不吃虧。”

求凰呆呆地站在原地,心裡有種莫名的感覺。

心安?求凰想不明白為何道人會給她帶來一份久違的心安,原本還在相互算計,為何最後卻又稀裡糊塗的被他認作徒弟,而自己卻又未曾拒絕。

道人背對著求凰,緩緩前行,言語間略有絲傷感,“前世今生這種東西,佛家其實說得沒錯。”

道人忽然哼起一首小調,學自別人口中散亂調子,初聞時只覺得不通音律,但寓意還是極好。

與君離別,不勝哀愁,與君相聚,不勝歡喜。

走出巷子的道人忽然停步,神色漸漸凝重起來,抬頭望去,晴空郎朗,卻陰陰有雷雨之勢。

道人踹了一腳那趴在地上彷彿死掉的黃狗,罵道:“混吃等死的憨貨,你也抬頭看看這青天白日。”

原本一動不動的老黃狗聞言後,竟是偷偷仰起腦袋,瞥了一眼那看似晴空萬里的蒼穹。只此一眼,那黃狗竟猛然跳起,落地後,四肢癱軟,極為費力地蜷縮在一起,不停地發抖,彷彿受到了莫大的驚嚇。

“瞧你這點出息。”道人輕捻鬍鬚,若有所思。

年少時曾隨恩師遊歷天下,偶在一石窟內得見過一副描繪鳳凰騰飛之景的壁畫,畫中之物,栩栩如生,曾有三物令道人至今記憶猶新。

有浴火重生之鳳,神色冷漠,傲立於城頭之上,雙翼盡展,遮掩日月,如熊熊烈焰欲焚蒼天。

再有身似彩玉之鳳,收斂雙翼,流連於星辰明月之間,飲山間晨風花露,其目似明月,目光如月光般溫婉柔和,卻又暗藏一股冷冷殺意。

其三有羽毛如青霜般潔白之鳳,在身旁諸鳳目光注視之下,緩緩展翼騰飛。其實無甚特別,只是當時道人的師父說了一句類似蓋棺定論的評語,舉行飛昇於群鳳之間,必墜落於鳥獸之群,納天下氣運,必承天下之苦難。

世間所有的得與失,往往都在同一時間。

你得到了什麼,必然便失去了什麼。

道人當時只看得出火鳳的憤怒,綵鳳的隱忍,卻未曾看出那白鳳之喜悲,亦如世人只見花團錦簇,眾星捧月之喜,不見百花敗亡,明月無光之悲。

人生有大喜,亦有大悲,但獨獨只見前者,而對後者視而不見,或許只有當事人自己才會明白那一份心酸吧。哪怕有人真的看見了苦難,但除了一份可憐之心外,還能給些什麼?或許不該奢求什麼,但似乎又總該做些什麼。

道人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正地看見了喜之後的悲,又不確定自己是否真的生出了憐憫之心,所以道人便不確定自己該做些什麼,就像是一株隨風飄搖的牆頭草,總是隻能跟著風的方向。數百年前,隨手為之,不作奢求之舉,沒想到如今竟會欠下這許多債,慢慢還吧。

道人儘可能地收斂心神,不去尋找所謂的答案,就這般無牽無掛地活著,其實很不錯了。

人世喜悲,總而言之,與貧道關係不大。

道人瞧了一眼那蜷縮在地上的憨貨,譏笑道:“瞧你這點出息,幾隻羽翼未豐的雛鳥而已,何至於懼怕如此。”

原本的晴空萬里,忽然間變得烏雲密佈,再一會便淅淅瀝瀝的下起了小雨。朔方城自打入春以來,天氣便壞的很,總是會毫無徵兆地下起來雨來。

天有不測之風雲,近來有些多。

人有旦夕之禍福,以後不會少。

道人自言自語道:“來就來,你們不尋我的晦氣,我自然也不會找你們的麻煩。彼此井水不犯河水,那是再好不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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