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書上的人
朔方東城門,有人進城,有人出城。
一位身披蓑衣,頭戴斗笠的中年男人緩緩走進,一位身背黑色鐵劍的耄耋老人緩緩走出。兩人相互瞥了一眼,老人率先收回目光,彼此插肩而過,兩兩無言。
約莫各自走出三步後,兩人同時停步。
中年模樣的男人背對老人輕聲笑道:“要問劍?”
老人搖搖頭,並未轉身道:“不敢。”
“您倒是痛快。”
老人笑道:“這個‘您’字,我可擔待不起。”
劍客倒是沒在乎那些世俗輩分,望著遠處,輕聲笑問道:“這輩子可曾去過十方閣?”
“境界太低,無顏登樓。”
“登樓問道,其實原本與境界無關,只是不知為何後世之人,偏偏喜歡拿境界說事。這就好比私塾裡夫子與諸多學子傳道授業,總會有人學得好,有人學得差些。難不成就只能讓學得好去請教夫子,而學得差的就只能埋頭苦讀,非要有所成之後才能請教先生?這與十方閣原本的初衷不知背離了多少。如今守閣的書生,比上一個甲子的執刀人,更平易近人些,如果真有想法,可以找機會去看看,多少會有些裨益。”
老人有些失落道:“若能早些遇見您,說不定還真會去中州走一遭,親眼瞧一瞧那十方閣到底有何玄妙之處。可如今卻是無論如何也去不得了。”
劍客點了點頭,沒有出聲。
世間所有的恩怨,都會有所終結,而一個劍修,無外乎就是手提三尺劍,一劍了之,以命相博。
老人邁開步子,出了城門,直接御劍向東而去。
劍客重新帶好斗笠,沿著長街緩緩而行。
街上無行人,唯有雨聲瀟瀟。
離開朔方城的老人,應該不會再回來了。老人的心氣已然提升到了極致,就像是一堆枯草被重新點燃,火光旺盛,然而火焰燃燒的越劇烈,熄滅的也就越快。
此戰最後無論老人是勝是負,都會是一樣的下場。黑暗最後一絲燭光,燃盡了便再無光明。而人一旦沒了光明,也就等於是去酆都,面見冥君了。
說死便死是豪氣,死而無憾是幸運。
劍客放緩步子,在城內踱步,四處張望,打量著這座相較來說“年紀”較小的城池。北境大小城池近千餘座,其中最著名的當屬朔方城在內的七座城。由北至南依次分別是鎮北、朔方、長平、獅子、海晏、賒月、南山。而這七座城中除了朔方城外皆屬古城。鎮北立城已有千年之久,其它無座也有五百餘年,唯有朔方城,不過百年。朔方城是整個北境中最為富庶繁華的地方,但除此之外,它似乎便又沒了別的特點。鎮北城的軍民最不畏死,長平城軍士最為好戰,獅子城著名武將最多,海宴城最為安居樂業,賒月城有三件天下最,文學之士最多,南山城居北境最南,三教百家之士多聚於此,各種流派觀念總會時時刻刻進行碰撞,故而多辯士。
而朔方之富庶,意味著商貿異常發達,商家之徒眾多,但大旭歷來輕商,故此相較之下,朔方便成了七成之末。雖說鎮北王府大公子生前治理以至多有改善,但終究難以改變人心中的成見。
劍客走在城中,卻心存敬意,這座城並沒有表面上那般平凡,當這座城真正開始發揮作用時,足以震驚世人。
街邊巷口,牆角屋簷,每一處都是被人精心設計過的,其中藏了多少東西,外人無論眼裡多好,總歸還是會有所遺漏。
劍客走著走著忽然停步,會心一笑。身在他鄉難得還能碰見故人。劍客輕聲言語道:“真不來見見我嗎?”
劍客的輕聲細語,卻在一個人的耳邊如驚雷般,驟然炸響。身在舊私塾的中年道人,捂住耳朵,滿地打滾,神色異常痛苦。
劍客稍稍等了片刻,不見有人現身,便笑道:“若是再不來,我可就當你是要與我問劍了。”
舊私塾內的道人,忽然間七竅流血,不知從何處而來的龐大劍氣在道人體內驟然炸裂,將道人整個人直接由內而外的撕裂開來。一團濃厚的血霧驟然散開,然後又漸漸聚攏在一處,化作人形,漸漸地,筋脈重生,血肉重築。可當道人身形正要重新顯現時,卻竟然又再度炸裂,如此反覆,令其痛不欲生。
劍客輕聲笑道:“再不來,我可真就出劍了。”
片刻之後,劍客有些驚訝。自己原本憑藉傳音入耳的手段,送入道人體內的那一縷劍氣,不見了。
劍客閉上雙眸,感知著四周元氣的變化,不禁笑道:“多年不見,倒是長進了不少。”
劍客的臉上流露出欣慰神色,心道,如今這傢伙總算也懂得如何在規矩之內行事。
俗話說,無規矩不成方圓。做任何事情都要有規矩,懂規矩,守規矩。世間有各族生靈構成,每個生靈皆有私慾,行事目的往往多有不同,如若放縱其按照自身意願隨意行事而沒有一個規矩來約束,那麼各行其是的後果便是讓整個世界都陷入到無休止的混亂之中。
儒家以禮約束世間眾生,眾生皆可在儒家定製的規矩之內,隨心所欲。世間修行之人,多有近道,成道之人。他們自身便會在世間創造出獨屬於自己的一種“規矩”。若是他們的規矩不違背儒家之禮,那麼整座天地便會承認其存在,並將如同母親一樣,不斷扶持,讓其茁壯成長。當這種“規矩”成長到一定程度時,創造者們便可在人間這座大天地之內,開闢出一個獨屬於自己的銷天地,從而以自身規矩來約束小天地內的諸多生靈。
例如,東土道門的某一處道觀,西方佛國的某座佛寺,或是某位讀書人的治學之地,再或是一國一城,林林種種皆有形成自身天地的可能性。在這樣的天地之內,創造出這種規矩的人,便是名副其實的老天爺。
一間舊私塾,哪怕原主人已經消逝離去,但主人生前創造出的大道規矩卻並未崩塌,其餘韻仍縈繞在私塾之內,未曾散去。故而它便仍會護著規矩內的眾生,道人在此處受到劍氣侵擾,此地的大道規矩自然不回袖手旁觀,視若無睹。
在此之外,劍客所處的這座城池本身便存在著一種極為霸道的規矩,劍客方才便已然感覺到了,並且這種規矩對於自身劍道的鋒芒畢露,其實多有牴觸。只不過,劍客未曾有何過分舉動,彼此間井水不犯河水就是。
此時劍客突然動手,便讓原本平靜的局面遭到了破壞,朔方城並非是有意護著道人,而是從根本上天然的排斥劍客。
更有甚者,大旭亦有國法,嚴禁修士之間私鬥。大旭之法無形之中又是一條天地規矩,若有違背自然受到限制。
再更大的一些規矩,自然便涉及到了儒家的禮。
種種大道規矩相疊,從而對劍客形成了壓勝之勢。道人藉此施展自身玄妙道法,總算是把劍客的那一縷劍氣應對了下來。
除此之外,道人還趁機隱藏了自己在城中的蹤跡,令劍客無法在短時間內找到自己。接下來便是一個耗字,耗光劍客的耐心。此刻站在原地的劍客正在不斷擴大自己的心湖感知範圍,企圖找到道人,但頂著天地壓勝,強行為之,自然是極為困難,終究不會長久。道人現在要做的就是等,等劍客收回心神,邁開步子,只需這一個瞬間,道人便能立刻遠遁。
劍客卻出人意料地直接收回了心神,並未選擇與道人死磕。既然他這般躲著自己,不願見上一面,那自己也就沒必要再強人所難了。劍客抬起腳,腦中忽然冒出一個想法,抬起的腳並未落地,懸在空中,然後笑道:“既然你如此不想見我,那便不見了。我來是有正事要做,你告訴我鎮北王府在哪總行吧,我已在這城中白白浪費了許多光陰了。”
躲在舊私塾的中年道人終於能夠坐直身體,舒舒服服地大口喘氣,喝一口不燙不涼的茶水了。聞言後,沒好氣地說道:“北街。”
道人北字剛出口,劍客便立即將腳落地,身形變得如晨霧般朦朧,轉眼便消失不見。重新凝聚身形時便已然來在了道人身後,輕輕拍了拍道人的肩頭,輕聲笑了笑。
笑裡不藏刀,但背後卻有劍。
一柄由純粹劍氣凝聚而成的長劍,劍尖此刻就正指著道人的脊背。劍客笑道:“聊聊吧。北上的時候,我可真傷得可不輕,難為你搜羅那些老傢伙了。”
道人氣憤道:“張欣楠,你使詐。”
劍客冷笑道:“你還好意思說我?自己做了什麼,心裡不清楚?”
劍客瞧著道人滿臉不服氣的樣子,直接撤掉劍氣化成的長劍,然後從後面用胳膊勒住道人的脖頸,使勁向上一提,劍客眯眼笑道:“不服氣,出城打一架?”
道人神色嚴肅道:“不去。”
出城可不是打一架的問題了,若是真能還手,道人也就豁出去試一試,但一味的捱打,這誰受得了啊。
“如今怎麼這麼慫了?不像你啊。”劍客取笑道。
“你不用言語激我,在這頂多挨你幾記老拳,傻子才出城讓你用劍砍呢。”
劍客皺眉問道:“你這傢伙臉皮也是真夠厚的,罪魁禍首,怎麼還好意思在人家躲著呢。”
道人被劍客勒得有些喘不過氣來,聲音有些微弱,卻能聽得出道人言語的憤怒,“飯可以亂吃,話不可以亂說。”
劍客鬆開胳膊,面無表情道:“給我個合理的解釋,否則,你知道的。”
能夠重新好好呼吸的道人,連連咳嗽了幾聲,揉了揉脖子,怒道:“張欣楠,你別什麼屎盆子都往我腦袋上扣。”
劍客瞪了道人一眼,“你叫我什麼?!”
道人只得恭恭謹謹地見禮,然後咬著牙,生生擠出了三個字,“大師兄。”
“接著說。”
“那些事反正跟我沒有一丁點關係,都是他們各自的因果命數。你一心練劍,不沾此道,我沒辦法跟你多說,其間忌諱你自己應該明白。”道人低頭輕聲道。
劍客點點頭,他倒是不懷疑道人說假話,因為他沒這個膽量。劍客忽然握緊拳頭,走到道人身在,一屁股坐在桌子上,笑望著道人:“那咱們聊聊那幾個老傢伙的事?”
道人瞧著那個磨拳擦掌的劍客,連忙擺手解釋道:“你別動手!先生臨走前可說了,甲子之期未到,不讓你離開南海,你不顧師命,未經允許擅自離開,我當然要想辦法阻止你。恰好那幾個老不死的餘孽正在尋找你的蹤跡,我剛好可以借他們之手,送你回去。”
劍客板著臉,問道:“那我謝謝你?”
道人嬉皮笑臉道:“那倒不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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