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城內城外皆有故人歸
“公子倒是個妙人,世間男子多為財色二字奔波,公子倒是與眾不同。”生意最大,當然先往好了說,道人心喜,今日這頓酒該是不愁了。
“小子心中有一字不解,不知道人可否解惑?”
“當然!貧道道法通天,區區解字又有何難!”道人仰頭挺胸,左手拇指指向身後道旗。
“那若是道長解不出呢?”張麟軒不禁笑道。
“這......這,”倒是給道人問住了,道人便有些心虛道:“若是解不出,任憑公子處置!”
“處置談不上,若是解得不對,道長將著桌上的籤筒送我可好?”少年當然不是真心想要,只是想逗人玩而已。卦錢自然是一分都不會少的。
“好,公子請說個字來!”道人撫髯而笑,輕輕擺手示意少年坐下算卦,神色自然,倒也有幾分仙風道骨的意味。
“三尺青鋒。”
“劍?!”道人有些不解:“公子是要解這個字?”
“正是,道長可是解不得?”
道人尷尬地笑了笑,只得故作高深地點頭道:“解得,解得。”解你孃親啊,這個殺人東西有什麼可解的,就是你小子存心難為我。
道人取出筆墨,卻不知道寫些什麼,急得直撓頭,只得在心中苦求道祖,佛陀,諸多道觀,佛寺裡的供奉神像總之求了個遍,也不知是誰應了道人的懇求,忽然福至心靈,寫下八個大字“滿塘枯荷,復甦無望”。
道人小心翼翼的將寫好的紙條遞過去,心虛的不行,人家問劍,你寫蓮花作甚,一定是那禿驢害我。
接過紙條的張麟軒,忽然臉色一沉。
道人顫顫巍巍地問道;“可是貧道解錯了,你再給貧道一次機會,這次一定解好,方才是許久未曾解字,手藝定然是生疏了,就當是讓貧道熱熱手,這次不要錢,下次一定解得好,你看行不?”
見這位公子不說話,道人愈發有些心虛,這籤筒雖是死物,可到底陪了貧道多年,送人怎麼行啊,捨不得啊,關鍵是以後還怎麼靠手藝吃飯啊,再買一個,貧道哪有錢啊!
張麟軒放下一錠銀子,轉身離去。
道人大喜過望,顧不得其它,拿過銀子放在手心中掂量了一下,約有十兩。道人底氣十足,朝著酒館內高聲喊道:“老闆娘,拿酒來!”
“臭牛鼻子喊什麼喊,有錢嗎,沒錢的話想都別想!”婦人罵道。
道人縮了縮脖子,只得低聲道:“有銀子,有銀子。”
望著少年離去的背影,道人雙手輕輕擊掌,總計拍了三次,然後悠然自得地笑道:“春雷攜雨,潤物無聲。”
默然離去的張麟軒,雖說不至於因此心情低沉,但終究少了逛街的興致。
習以為常的些許往事,原來偶爾提及,依舊還是會讓人痛徹心扉啊。
低頭走路的張麟軒,忽然給人扯住衣袖,回頭看去,是一個蓬頭垢面,衣衫破爛的邋遢漢子,口中支支吾吾,身體似乎在發抖,在他身後不遠處,有個一襲白衣的僧人,雙手合十,微笑示人。
張麟軒解下腰間的玉佩遞到那漢子面前:“我身上帶的錢不多,剛才給了一個道士十兩,現在估摸著也就剩下二兩銀子左右,你呢,拿著這玉佩去附近的錢莊換些錢吧,換多少都可以。我還有事要忙,就先走了。”
張麟軒出門一向沒有帶太多錢的習慣,方才身上的十餘兩銀子,估摸著應該是去年過年時那大丫頭留給自己的“壓歲錢”。記得小時候兩人總會將自己的壓歲錢匯到一塊,然後那穿紅衣的大丫鬟憑心情給少年留下一部分,至於剩下的自然是由前者拿走去買胭脂水粉之類的東西。
長大後的女人愛美,年幼時的女孩也愛美,總之女子愛美是不分年齡的。
那枚玉佩換了錢後多半會被錢莊老闆送回王府,到時府裡出錢補上就是了。
漢子搖了搖頭,沒有接,反而抬頭看了一眼張麟軒後,大叫一聲,瘋癲地跑開了。
僧人走道少年身前,歉意一笑:“施主是個有善心的人啊,多有打擾,還望施主見諒。”
張麟軒搖頭,笑道:“無妨。”
在確認不用幫忙後,張麟軒拱手致意,轉身離去。忽然間耳畔響起那僧人的聲音:“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泥沙聚下,我自白衣不染一分。”
少年猛然回頭,卻再不見僧人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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驚鴻樓後門,一個身材矮小,略顯得有些臃腫的婦人,在門外徘徊許久,神色焦急。直到有一位衣著華麗的富貴公子來到,婦人這才眉開眼笑,與那公子簡單言語幾句後,接過一支錢袋子,滿意離去,臨走時提醒道:“公子,此番雲雨之後,還望公子早些離去,切莫貪心。”
華服公子點了點頭,急不可耐地由後門走進驚鴻樓,悄悄上了二樓後,直奔一間女子閨房,推開屋門後,只見紅帳之中,玉榻之上躺著個絕美人。男子解開身上衣物,朝著床榻緩緩走去,滿臉得意,掀開紅帳,正打算好好與這位宋姑娘恩愛纏綿一番,卻忽然被人扯住衣領,向後拋去,男子跌出門外,撞壞二樓圍欄,狠狠地摔在一樓地磚上。
起身後,華服公子破口大罵,“哪來的畜生,敢打攪老子的好事,給老子滾出來!”
原本喧鬧的大堂頓時安靜下來,只見二樓破損的圍欄處站著一個腰懸玉佩,身著雲紋長袍的少年公子,眼神冷漠,少年不像是在看一個活人,倒像是在看一具屍體。
華服公子指著樓上少年,罵道:“哪家的混小子,也敢打攪老子的好事,你活得不耐煩了吧?!”
四周死一樣的寂靜,沒有人敢言語一聲,久在驚鴻樓的人都認識此時此刻站在二樓處的少年,雖較之以往多了幾分成熟,臉頰也消瘦了些,但少年的眼神至今未曾變過,對待親近之人溫柔似水,對待外人冷漠如冰,昔日曾被譽為朔方城最具天賦的少年劍修,鎮北王府七公子張麟軒,北境三州最大的紈絝子弟。
位極人臣,兵權在握的鎮北老王爺共有七子,前六個兒子都是一等一的人間龍鳳,尊規守矩,涵養非凡,天生的貴公子模樣。唯獨最小的那個,對於那世間所講的規矩二字簡直是天生的仇視。世俗禮法似乎從來都約束不住此人,是一個比京都城的紈絝子弟還要難惹的傢伙。之所以說比京都城的紈絝子弟還要難惹,源於張麟軒年少進京時,險些將那京都城最大的紈絝子弟,當今聖上的親侄子亂棍打死,只因為那人搶了一枚朱釵。大旭廟堂之上無一人敢對此發表言論,當今聖上更是以小孩子打打鬧鬧再正常不過為由,不了了之。
罵他?作死也不能這麼作吧。
張麟軒跳下二樓,走到那人身前,按住頭顱猛然砸向地面,男子滿臉血汙,少年踩著男子的後背,怒道:“趕緊給我滾!”
瞧著周圍眾人的神色,男子倒也不是傻子,多少猜出了些少年的身份,不過卻依舊不曾收斂,反而鄙夷道:“老子花了銀子,睡個青樓姑娘,就算你是鎮北王府的公子,你也管不著!”
張麟軒低下腰,用手掐住男子脖頸,眼神漠然地望著這個世家子弟,片刻後,沉聲道:“北境三州,大大小小的世家子弟我都打過交道,相比之下,你倒算是硬氣。不過就是比他們都蠢。在別的地方,我興許真管不著,不過在北境,小爺我想怎麼管就怎麼管,你能奈我何?!”
錦衣華服的公子,滿頭是汗,被少年掐住脖頸,連呼吸都困難,別提什麼反抗了。
張麟軒忽然一手將男子提起,甩到一邊,“滾!”
男子跌跌撞撞出了樓門,臨走時,回頭對著少年露出詭異笑容,小聲嘀咕道:“七公子是吧,咱們走著瞧。”
華服公子剛剛離去,一個身披貂裘,瞧著四十多歲,但身材依舊婀娜的婦人,緩緩走進樓來。
這位婦人便是驚鴻樓的主人,徐瑾。
婦人手中提著一個布袋,拋到張麟軒面前,少年只看一眼便不再去看,一顆人頭而已。
徐瑾站在張麟軒身前,神色不悅,道:“做人做事要學會狠下心來。”
張麟軒後退一步,恭敬見禮。
“以後,這裡少來。”徐瑾沉聲道。
“還請勞煩徐大家幫著給宋姑娘帶個話……”
“沒這個必要,來人送客。”徐瑾打斷道。
少年有些無奈,不過也實屬正常,畢竟少年記憶中,婦人似乎從來沒給過自己好臉色。夜色初垂,張麟軒方才回到府中,與父母請過安後,又去瞧了一眼那個似乎總是在睡覺的小傢伙。
夜深了,張麟軒獨自一個人坐在院子裡,內心平靜,思考著接下來要做的事,一些個該收的賬,是時候收一收了。
等事情結束,便要繼續回琳琅書院求學,有些問題還是該問一問齊先生的,孫師父教的煉體之法過些日子也該下下功夫了,再不能被人隨意傷了體魄,至於練劍……暫且放放吧。
想著想著張麟軒便睡著了,斜靠在亭內的柱子上,皎潔的月光灑落在少年身上,似乎再為少年披上一件衣袍,冬日的餘韻還在,切莫大意。
明月無聲,清風陣陣,天地間似乎傳來了男人的責罵之聲,絡繹不絕,不過,世人彷彿聽不到,亦或是故意說與一個人聽的,陣陣風,拂著少年臉頰。
既有苛責,亦有心疼。
已整整一日一夜未眠的少年,終於可以安安心心地睡個個好覺了。
昔年的冬日,曾有稚童問兄長,寒冬之夜可有暖風?有少年支支吾吾,回答說,大概是有的。
稚童將及冠,少年難再見。
故時舊事,故里舊人,今夜,唯風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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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座嶄新書齋裡,有位青衫儒士正在挑燈夜讀。原本放在桌旁的毛筆忽然毫無徵兆的斷裂,滾落在地。讀書人彎腰拾起,放入袖中,搖了搖頭,輕聲笑道:“人力終有盡時,不必強求。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世間之事,終歸是希望更多些。”
讀書雙手負後,神色有些許落寞,嘆了口氣:“人間無憂時,卻落筆說愁,奇哉怪也。生而為人,其實也是一種幸運,世道不好,人心複雜,想著努力改變就是,一味地埋怨於事無補,於己無益。”
不遠處的林間小路上,衣衫略顯邋遢的中年男人,背劍騎驢,望著圓月,與天地痛飲兩口濁酒,再揮劍時便是一番豪氣。
某位讀書人的“自言自語”,男人聽得到,道理確實是那個道理,但總會有人做不到。
男人身後所背長劍突然出鞘,長劍自行向前斬去。數十里外,一隻盤踞在此已有百餘年的大妖突然間身首分家,死不瞑目。
“強者之於弱者行事,無外乎一個隨心所欲,這不是你們妖族的金科玉律嗎,有何不解?!”
無端失了肉身,但靈魂尚存的大妖,不知為何,忽然失去了報仇的念頭,就此魂歸大地,再無言語。
“隨心所欲……”男人低頭沉思,啞然道:“還是應該不逾矩啊。”
儒士在書齋內作揖行禮,男人搖搖頭,“下不為例。”
男人騎著毛驢,漸漸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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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河之畔,有位老者已枯坐多年,瞧著河裡的游魚,不禁有些失望,言語間頗為無奈:“歸鄉歸鄉,故里花黃;春日將至,日復一日。一萬年,還是老樣子。”
枯坐多年的老人突然起身,化作流光,飛昇天外。老人完全無視此地的道門白玉京的種種規矩,未曾在天外停留,直接去往天外天虛空界,自家姑娘在這受人欺負,總不能不管。
在這虛無之地,危機四伏之所,有女子拖著傷臂,苦苦支撐,身旁圍著諸多飄渺虛無之靈。
老人隨手一揮,打散了圍在女子身邊的諸多墮落神魂。原本身處險境,身上已有諸多傷痕的女子,再轉頭看見老者後,顧不得傷痕疼痛,竟是淚流滿面,泣不成聲。
老人走到女子身邊,摸摸孩子的頭,笑道:“挺大個姑娘,怎麼還哭上了,是在怪師父來晚了嗎?”
女子搖搖頭,小聲抽泣著。
老人隨手變出一件白色衣裙,輕聲訓斥道:“一會換件衣服,師父帶你回家養傷,以後若是再私自來此,定會重罰於你。再者,身為女子,衣著打扮要得體。”
女子點了點頭,但還是仰著頭,嘟著嘴。
“你這丫頭就是仗著師父師兄們寵你,才敢如此肆無忌憚,隨意行事。知不知道這裡有多危險,除你大師兄外,你的其他師兄來此歷練,那個不是帶著樓中信物,才敢在此遠遊,你膽子也太大了……”
老人的喋喋不休,除了一小部分的訓誡外,更多還是對子女的憂心。
女子拉著老者胳膊,輕輕搖動,笑道:“師父,徒兒知錯了,下次保證帶著信物才來。”
老人瞪了女子一眼,嗯?!
女子嘿嘿一笑。
老人有些無奈。
一個讓人省心的都沒有,算了算了,還是先回家吧。
虛無之中似有東西在窺探,老人不以為意,隨手撕裂虛空壁壘,笑道:“丫頭,走,咱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