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李春風皆是笑話

第8章 撐傘春雨中

望著眼前人,少年心中有種說不出的快意。一襲白色衣裙的少女,溫婉可人,又有些討喜的小脾氣;又不禁想到出門在外,一襲紅衣的大丫鬟求凰,傾國傾城,秀外慧中,媚而不妖。

一紅一白好似桃李相依。李花白,桃夭紅,春風裡少年釀酒邀佳人。

一想到這裡,張麟軒覺得老天爺對自己還是不錯的,哪怕它已經拿走了太多東西。

張麟軒想得出神,突如其來的一個小小“板栗”敲在自己的額頭,不禁嚇了一跳。少女的纖纖玉指並沒有多用力,少年卻裝得極為“痛苦”,無賴般地將頭挪到那圓臉姑娘的肩頭,一臉委屈道:“謀殺親夫了!”

李子姑娘懶得搭理他,推開肩頭那極不規矩的腦袋,用手指了指門外。

一個散著頭髮,一身暗紅色長袍的貴公子,雙手交叉放在身前,規規矩矩地站在芳槐柳序的門外。

張麟軒趕忙起身,走到門外,兩人以儒生禮儀相見,邀顧南城入院中一敘。

兩人端坐桌前,李子姑娘幫忙倒好酒水,然後收拾好筆墨紙硯進屋子去了。

“七公子這是知道在下要來?”顧南城問道。

“等個人喝酒而已,誰來都一樣。”張麟軒笑道。

“北境這幾日忙的不可開交,難得公子還有喝酒的閒情雅緻。”

“忙歸忙,終究有人會去處理的,我這個紈絝公子,做好自己的事情就行了。”張麟軒率先端起酒杯,先乾為敬。

顧南城亦端起酒杯,飲酒回敬,然後笑道:“公子這紈絝當的真是辛苦啊。”

“南城兄的風流二字也甚是辛苦啊!”

“自得其樂,何來辛苦。”

“那就走一個?”張麟軒重新將二人的酒杯斟滿。

“酒逢知己千杯少,走了一個!”

碰杯而飲酒,一切盡在酒水中。

“敢問七公子此次磨劍可有收穫?”顧南城放下酒杯,突然問道。

張麟軒眼神冷漠,輕輕瞥了顧南城一眼,然後將手中酒杯倒扣在桌案上。緩緩說道:“顧公子,眼神不錯啊。”

“怎麼,七公子難不成還想要在下這雙不成器的眼睛?只管拿去,我顧南城要皺一皺眉頭,就算我愧對聖賢書。”

張麟軒重新翻轉酒杯,斟滿酒後,笑道:“顧公子怎麼淨說些醉話呢,我這桃夭釀可只沁人而不醉人啊。”

顧南城不再言語,一隻手揉著下巴,雙眼打量著桌上的菜品。這位對於吃略有些講究的貴公子,拿起筷子,夾了一道擺放在角落裡的菜,品相味道都不算上乘,甚至對於吃慣了珍饈美味的富家子弟來說,絕對當得起難以下嚥四字。

市井百姓為了過冬,會將一些白色的蘿蔔切成條,用鹽水封存好。這種醃製的蘿蔔是冬日裡比較常見的一種菜品,對於老百姓來說這是一道過冬的美味,但對於像張麟軒一樣的富家子,桌子上多半不會擺這麼一道菜。顧南城之所以認得是因為早年間跟自己啟蒙先生在鄉下私塾待過一段日子,那裡的孩子上私塾是交不起錢的,所以就經常用一些吃的來代替學費,富裕些一兩條臘肉,一筐雞蛋,家裡日子不太好過的就送一罈醃好了的蘿蔔,當然這些醃製物並不侷限於蘿蔔,白菜什麼的都可以。這東西嚼起來極脆,與花生米一樣算是一道比較尋常的下酒菜。

一口蘿蔔一口酒,顧南城吃的不亦樂乎,毫不在意眼前有個正盯著他的張麟軒。一口醇香美酒,回味無窮,顧南城不禁笑道:“酒水美,佳餚香,但你我終歸只能各得其一,要麼酒入口,要麼菜入肚。你選還是我選,歸根結底還是你選。”顧南城好似六七歲的孩童,讀聖賢書時總喜歡左右搖晃著腦袋。

張麟軒隨手抓起一把花生米丟入口中,含糊不清道:“要是我都不選呢?”

顧南城自己倒酒,小酌一杯,嘖嘖笑道:“我本將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辜負世間痴情女子,是一個男人最混蛋不過的事了。”

“顧公子只知女子痴心而不知女子傷人?”張麟軒笑問道。

“歸根結底還是一個男人沒有本事罷了。想留得留不住,想忘卻又忘不掉而已。”顧南城輕輕晃動酒杯,望著那杯中漣漪,思緒飄遠。世間男女的分分合合,愛恨情仇,這位貴公子已然見過太多,也聽過太多。

一戶人家,一對夫妻,大富大貴也好,平平淡淡也罷,終究是兩個人過日子,打打鬧鬧也終歸是自家事,何須與外人道那其中一二三。

婦人受了委屈,抱怨幾句實屬正常,身為男人理當好好哄哄。男人受了委屈,回來說了幾句重話,身為妻子也當諒解幾分才是。世上總有人說是因為男人沒本事才會將外面受到委屈帶到家裡,將一身脾氣發在女子身上,誠然這種做法多少有些不對,但總該想想男人也是人,也會有那不如意時的傷心難過和氣憤,心裡的委屈不跟家裡人說,有能與何人道?女子也是,婆媳之間,妯娌相處時多多少少也會有那委屈,不與丈夫埋怨,該與何人埋怨呢?

日子,總歸是兩個人的日子,打打鬧鬧總歸是自家事,關起門來怎麼鬧都行,就怕牽扯到其它人。

神道萬年前就已然崩塌,那牽紅線的月老估計早就不存在了,但總有好事者想要撩撥一下那所謂紅線。說著那些揣測人心之言語,吹著那縈繞耳畔而不絕的‘空穴來風’,如神人高坐,誇誇其談,好不快哉,竟比那指點江山,運籌帷幄的智士謀臣還要多些風流。

何其可笑!

子非魚安知魚之樂,汝非吾安知吾之心憂!

我自己的男人或女人竟不如你瞭解的清楚?

當局者迷旁觀者清?

可笑之極!

顧南城重重將酒杯砸在桌案上,瞪著張麟軒道:“每個人一生的方向大多數時都由不得自己做主,船在大海里究竟該如何行走,多是風的意思,而你我要做的無非是決定要跳船自行,還是繼續隨波逐流,安坐船頭。你既知她本心,又何必自困?!離家遠遊一年多,藉著修補劍心的名義,逃避了四百多個日夜,張麟軒,這種滋味很好受吧?!”

張麟軒目光死死盯著眼前這個男子,一隻手狠狠攥住酒杯,說不出半個字來。

“韓先生說的不多,你六哥自然不會與我說這些事,但那個女人跟中州瓊華城多少有些關係,這件事又與瓊華城的那一件極為相似,簡直就是如出一轍。所以用心做些推演,我顧南城一個一隻腳踏進九層樓的大修士還是做得到的。”

張麟軒手掌用力將那手中的琉璃酒杯驟然捏碎,碎片割破手掌,鮮血緩緩滴落,張麟軒沉聲道:“這跟你有什麼關係。”

“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顧南城搖搖頭,言語間有些失落:“你張麟軒果然是最慘的那一個,這般天大的機緣我白送給你,你竟然都接不住?北境的磅礴氣運,你倒是半點不沾。”

“你給我,我就要?你以為你顧南城是誰啊?!”

顧南辰一語道破天機:“你身上若是有半分氣機,都不該是如今的樣子。你就像是一隻爛了心的白菜,越是深究越是不堪入眼,難怪世間劍修竟無一人敢收你為徒。張麟軒你難道就不想知道這是為何嗎?”

未等張麟軒開口,芳槐柳序的門外忽然傳來一個醇厚的嗓音:“其中原由就留給小軒自己去體悟吧,顧公子說的夠多了。如你說想一男一女究竟如何終歸是自家事,不該問旁人,旁人也不該隨意插嘴。”

顧南城起身行禮,恭敬道:“王爺。”

雙手負後,微微有些彎著腰的鎮北王,緩緩走到兒子身邊,掰開那緊握的拳頭,將那些許碎片一個個剝落在地,朝著屋內喊了一聲:“丫頭,出來幫小軒包紮一下。”

張麟軒紅著眼,將頭扭向另一邊。

老王爺氣笑道:“擺了個‘鴻門宴’,卻還是走了高祖皇帝,我兒子莫不是要學一學那範老先生說上一句‘豎子不可與謀’?”

顧南城笑嘻嘻道:“學生可比不上高祖皇帝。”

“心意我鎮北王府領了,但家務事還是我這個當父親的來處理比較合適。”老王爺笑道。

“學生僭越了。”顧南城歉意一笑。

“今日事畢,可是要走?後個就是老三娶妻的日子了,不留下來喝一杯嗎?”

顧南城回答道:“學生來此,誠然有些文脈氣運之爭的原因在,但方才具是肺腑之言。至於七公子能否領會就跟學生沒關係了,叨擾多日也告辭了。”

顧南城思慮片刻,又道:“韓先生解我一結,我還先生一捧土。”

身在他處的韓先生默默點頭。

“王爺可否行個方便?”顧南城笑問道。

“出了門隨意。”

酒足飯飽的顧南城以極為江湖氣的方式抱拳,道:“無論如何也仍該為多年前的那些言語給你道個歉,誤解之處還望七公子多多海涵。至於今日的某些‘誅心’之語還望公子深思,或有大用。”

老王爺拍了一下自家兒子的腦袋,笑道:“大氣點。”

張麟軒同樣抱拳還禮,笑道:“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更何況我確實是個紈絝子弟。”

昔年在雲上書院,之所以張麟燚會認識顧南城,就是因為後者曾當眾評價過世間侯爵之子,其中就有鎮北城七公子張麟軒,不過在讓張麟燚私下裡打過一次後,顧南城便再無此言。

“中州路遠,我未曾親耳聽見,所以不妨事,更何況六哥寄過書信,說你那一次被打得提著褲子到處跑,我便更加不會生氣了。”

素來毫無君子之風的顧南城,拍拍胸膛,豪氣干雲道:“那一次明明是老子扯下了他的褲子,是他追著我,為了拿回褲子!”

張麟雙臂環胸,笑而不語。至於真相如何,少年更相信六哥的話,不過也不好說。

顧南城最後以儒家門生的禮節鄭重一拜。

張麟軒鄭重還禮。

一個氣運雜亂,一個毫無氣運。

兩個分屬不同文脈的少年,從今天起,便是要真正開始那玄之又玄的大道之爭了。

出了王府大門,顧南城一念遠走。

芳槐柳序內,少年男女坐在一處竊竊私語,女子多是在埋怨男子為何如此不小心……喝酒也要喝出傷來,以後若是還這樣,定然不許你再喝了……男子趕忙點頭,是是是,下次注意就是了。女子不依不饒,怎麼,還想有下次……

坐在桌邊的老王爺,笑容燦爛。

自家兒子已經特別好了,又找了一個更好的兒媳婦,這是不是就叫絕頂好啊。

什麼大道之爭,什麼劍心蒙塵,都去他孃的。

本就不算晴朗的天,漸漸地,烏雲密佈,淅淅瀝瀝的下起了小雨,雨水滴落在青磚上,滴滴噠噠,惹人討厭,惹人歡喜。

不一會兒,雨水嘩啦啦,宛若瓢潑,王府內外,街上橋邊,大人們行色匆匆,一個個如落湯雞一般,急急忙忙地跑向家中;四五個年少頑童,歡呼雀躍,盡情地在雨中嬉戲打鬧,玩得不亦樂乎。

朔方城的城牆根處有個衣衫破爛的老人,酣睡如死,身邊有好幾把破傘,老人撐也不是,不撐也不是,只好由他去吧。

一間繡樓裡,有個爛醉如泥,白髮白眉的中年男人躺在女子的雙腿之上,身著一件錦雞官服,頭戴一頂高冠。按大旭律,是一位正經的二品文官。滿身酒氣的男人,自言自語道:“文繡禽,武著獸,文武官員那個不是禽獸。路上行人無數,可有君子乎?!”

王府內,望著那一對男女的老王爺,心中暗道:“春雖至,人心卻仍在寒冬。且容為父為你撐傘,護著你再走一段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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