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人心向下當如何
朔方城,鎮北王府。
一間供奉祖宗牌位的祠堂裡,老王爺正在敬香,而那如今身上只有一件單衣的張麟軒已在祠堂門外跪了數個時辰。
待香燃盡後,老王爺走出門去,輕輕帶上門扉。
走到張麟軒身後,背對著少年,負手而立,問道:“可知我為何要罰你?”
“不計後果,魯莽行事。”張麟軒耷拉著腦袋。換做平常少年往往會據理力爭,一旦覺得自己所作所為,問過本心後毫無過錯,少年便絕不認錯。
但今日不同,父王先是將本來想為自己求情的兄長匆忙外派,後開祠堂敬香,父王單獨在祠堂內待了數個時辰。張麟軒心裡明白今天的事小不了,絕不只是殺了個人那麼簡單。
老王爺竟是有些笑臉,道:“從小到大,倒是難得有主動認錯的時候。起來吧,與我聊聊你的看法。”
張麟軒的腿跪的有些疼了,起身時稍稍遲緩了些,道:“回父王,北境的事,當然是您說了算。”
“琳琅書院求學三年多,山主齊先生難不成就只教了你這句話?”
張麟軒有些氣不過,說道:“求學時,我與我師兄便意見相左,我向來是贊同法度嚴苛。陳老將軍的事,我瞭解不多,但今日作為,卻有一番豪氣。要行法,勢必會有阻礙,貪官汙吏,結黨營私自古常見,大力整治固然無錯,但難免會惹得北境將領人人自危,老將們大都是戎馬一生,刀山血海里走出來的,驟得富貴,難免心生他意,為人父母為子女留下安身立命之財,無可厚非。”
老王爺笑問道:“所以貪財無錯了?”
“大錯,一來王府從未剋扣過所有人的月俸,二來私斂不義之財,更是違反大旭律法,按律皆可殺之。但其根源在於那些揮金如土的兒子們,父輩有過,子輩亦是有罪。”
老王爺笑容玩味的盯著自己的兒子。
“看我幹嗎,長這麼大,我可曾有過揮金如土的日子?”
老王爺拍了拍眼前這個已然不能算作是少年的少年的肩膀,神色認真地點點頭,笑道:“辛苦了。”
“您兒子我逍遙自在的很,辛苦什麼!”
老王爺抬頭望向夜空,今日夜間驟然行動,北境三州註定會動盪不安,但不會有大的意外,以孫玄的本事,足以做好一切。
霧靄沉沉,不見明月。
老王爺雙手攏袖,略彎著腰,顯得有些暮氣。歲月斑斑的蒼老臉頰,笑容難掩,道:“我張允執與許馨寧的兒子,鎮北城六位公子最小的弟弟,韓黎先生之徒,齊先生之弟子門生,願為一個普通丫環仗劍殺人的翩翩少年,如何能差於他人?!”
張麟軒同樣看著夜空,扯了扯嘴角,笑道:“沒讓您失望就好。”
少年曾將七盞琉璃燈,大大方方地送人,只為了換來萬兩黃金,救濟那毗鄰北境的幽州三十萬難民。
少年曾將三隻千里馬,隨意宰殺吃肉,只為使三個卑賤奴僕得以續命三日。
少年曾強搶民女,勾搭美婦,只為了後者能有選擇所謂良人的機會。
少年今日肆意殺人,只因為他感受到了那女子的求死之心,已不願再苟活。
少年並非沒有善心,也並非多麼由衷認可性惡之說,只是多少有些慰藉罷了。
少年的已然見過太多的險惡算計,人心複雜。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因為其本惡,所以所做之事,少年不會深究。
三十萬難民,罵北境最狠,為何不肯施捨更多;
卑賤奴僕,罵王府最狠,為何不肯多救我幾日;
民女美婦,罵公子最狠,為何要汙我名聲。
人心不足蛇吞象。
老王爺滿臉笑意。何曾失望,欣慰更多,希望更多。
之後父子,便是一個說,一個聽。張麟軒說著齊先生傳授的法之學問,老王爺時而點頭,時而搖頭,心中漸漸有了新法的一些框架。
過了酉時,老王爺親自送張麟軒回了院子。
將張麟軒送到芳槐柳序的院門外,老王爺便離開了,走了不遠,又回身望去,瞧著兒子的背影,欣慰不已。昔日圍著父兄打轉的稚童,如今已是一個能肩挑重擔的大人了,只是即將落在肩頭的擔子有些重啊,不知道他抗不抗得起。
走進院中,張麟軒便見到了一身紅衣的大丫頭求凰。張麟軒口中的小鳳凰獨自一人坐在池塘邊上,雪白的腳丫在水面上起起落落,撥弄起一圈又一圈漣漪,低著頭,貝齒略有些發狠地咬著紅唇,似乎在與人生悶氣。
張麟軒輕輕坐在她身邊,笑問道:“誰惹我家小鳳凰不開心了?少爺帶你出氣!”
求凰神色恍惚,搖了搖頭,低聲道:“沒人惹我。”
張麟軒擼起袖子:“不行,一定是有人欺負我家小鳳凰了,少爺我給非要給他揪出來!”
張麟軒做勢要起身,卻被求凰一把拉住,然後笑道:“公子,求凰只是有個問題想不明白,真沒人欺負我!”
“什麼問題呀,說出來少爺幫你一起想!”
女子裝作一副愁容,雙手托住臉頰,含情脈脈地望著張麟軒:“我再想,我家公子到底什麼時候才能娶我呢!”
張麟軒輕戳女子眉心,玩笑道:“這件事嘛,我要再想想!”
女子冷哼一聲:“那我不嫁了!”
張麟軒一把將她摟進懷中,笑道:“那可不行!”
求凰安靜地躺在張麟軒懷裡,任由張麟軒梳理長髮,張麟軒神色認真,輕輕地說道:“我說過很多話,唯有三句一直記在心中不敢忘,第一那場謀劃之人我勢必找出,其二便是及冠之時讓我家小鳳凰成為名正言順的張夫人。”
誰料女子毫不領情,一下子捏住張麟軒下顎,笑道:“其三娶李子姑娘?!”
張麟軒輕輕搖晃身子,讓懷中的女子更加舒服些,極不害臊地點了點頭,輕聲道:“桃李相依不好嗎?!”
女子瞪著張麟軒,用力一擰,疼得張麟軒齜牙咧嘴,趕忙握住那隻玉手,然後笑道:“你這是要謀殺親夫啊!”
“殺一個大淫賊!”
張麟軒笑道:“那你就是淫賊夫人!”
“臭不要臉!”
張麟軒突然親吻女子額頭,輕聲道:“要你就夠了!”
女子羞紅了臉頰,縮了縮身子,宛若桃夭的水靈眸子輕輕合上,享受著此刻的一切。
醉臥桃夭處,不作他想。
雲霧遮住月光,正如儒家所言,非禮勿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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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明星稀,烏啼陣陣。
山間小路上,有位青衫讀書人依舊在趕路。
一道修長的身影,忽然從讀書人面前跑過,瘋瘋癲癲奔向遠方。本就破爛的衣衫,讓林間樹木撕扯得更加不堪。
一個不知故鄉在何處的痴人而已。
青衫讀書人剛想開口,以聖人之音喊住那瘋癲之人,話到嘴邊時,卻被一僧人拉住肩膀。
只見那僧人一襲白衣,不執錫杖,不穿袈裟,不配佛門念珠,風吹白衣,隱隱有流光抖動,燁然若神人。於泥濘山路間行走,布鞋和近腳處的白衣卻是一塵不染。
古語有云:西方有高僧,參禪數千年,圓寂之日,頓覺無禪可參,創佛寺無禪。歷方丈百餘人,今佛寺主持,法號龍光。
大樹若菩提,僧人白衣行。
讀書人以儒家禮儀相待,僧人雙手合十以佛禮相還。
“聖僧這是要去往何處?”
“東海。”
青衫讀書人讓開道路,笑道:“山水迢迢,且慢行。”
白衣僧人笑問道:“敢問先生,人心向下何解?”
“我輩讀書人挑起向上即可。”青衫讀書人笑容和煦,如若春風。
僧人眯著眼,點點頭。對於讀書人的答案算是認可。
“貧僧臨行前還有最後一問,不知齊先生能否指教一二呢?”僧人問道。
“但說無妨。”
“先生所求世道為何?”
“只求世人明理即可。”
“理?!先生的理與儒家之禮,相差良多啊。”
“還望聖僧等等看。”
僧人不在言語,轉瞬之際,化作長虹離去,繼續跟在那痴兒身後,送他去東海。
既然你想一肩挑起山河,那我便拭目以待。
讀書人對著遠方一拜,然後繼續北行。
北境今夜的驟變,讀書人已然心中有數,至於如何斟酌利弊,審時度勢,那是一位君主該做之事。
此次北行,所做之事,亦如前言。
人心下墜當如何,我輩讀書人,挑起向上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