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李春風皆是笑話

第7章 人心向下當如何

朔方城西街有一間極為樸素的宅院,門外匾額上刻著兩個金漆大字:陳府。

鎮北城前任步軍統領,老將軍陳忠自卸任後便攜家眷生活於此,平日裡極少出門,昔日的故交好友也是少有來往,除了前些年女兒出嫁外,這間院子總是顯得格外冷清。

一輛馬車緩緩駛過,徘徊良久後,最終還是停在了這座宅院的門外。一位身披裘服的男人緩緩走下馬車,站在大門之外,靜默良久。

身上穿著一件破舊羊皮裘子的車伕,繫好馬兒韁繩後,站在男人身後,聲音略有些低沉道:“王爺,咱們是不是該進去了?”

鎮北王,北境三州之地的主人,神色竟然有些奇怪,好似乎猶不死心。

“樂毅,我記得陳忠這老傢伙當年喝酒不行,打仗卻總是衝在最前面。還記得當初攻克神凰城的時候,這老傢伙可是第一個登上城頭的。蘇先生在世時,常誇他有勇有謀,怎麼今日偏偏如此行事?。”

老王爺盯著那塊匾額,滿心疑惑。

瞧著四十多歲的車伕,搖搖頭,笑道:“王爺,天冷,還是進去說話吧。”

與此同時,宅子的大門緩緩開啟,一位身著藍色布衣,鬢角斑白的老人站在門內,恭恭敬敬地朝著門外男人施禮。褶皺的臉頰勉強擠出笑容,聲音壓抑:“府內破舊,還望王爺不要嫌棄。”

“老哥哥言重了。”老王爺拾階而上,跨進門內,名曰樂毅的車伕跟在身後。鬢角斑白的老人輕輕擺手,下人們便將大門合上。府門關閉,老王爺轉頭笑道:“老哥哥家的門檻是越來越高了。”

老人不以為意,笑道:“確實高了些,不過也好,門檻高,來的人就少了,人老了,難免圖個清淨。”

老王爺不再說話,本名陳忠的老人與這位鎮北藩王並肩而行,笑道:“前廳備了茶水點心,王爺不妨去嚐嚐看。”

老王爺點點頭,身後的樂毅卻是皺著眉頭。

三人來到前廳,老人先一步走進去,率先落座,揮揮手示意下人們上茶點。精緻的點心裝在兩隻白玉盤子裡,溫度正好合適的茶水裝在同樣恰到好處的精美瓷器中。

陳忠用手拿起一塊點心,解釋道:“這糕點由七種食材歷七道工序方才製成,觀我北境諸多美味,可進前三。因食材多取自高山之巔,所以下人們稱之為登糕,取登高遠眺,一覽山小之意。”

老王爺卻是看也不看,笑道:“老哥哥吃食真是講究。”

“這茶葉也是講究的,乃是重金從南國紫玉軒買來的,王爺不妨品鑑一二!”老人率先吃了一口手中點心,抿了一口杯中茶水。

樂毅微微點頭,臉上笑容欣慰。

老王爺笑容依舊,端起茶碗,輕輕抿了一口,入口甘甜,隱隱有清香在口中縈繞。將茶碗放下,老王爺笑道:“茶葉雖好,可這水卻很一般呢。”

老人嘆了口氣,笑道:“水好不好,只有茶知道。”

“可水煎茶,終歸有些虧欠。”老王爺重新端起茶碗,又是輕輕抿了一口。

老人舉起茶杯,目光懸停良久,道:“不管如何,都是茶葉自己的選擇,怨水作甚。”老人從袖口中,抽出一快玉碟,起身遞於老王爺,笑道:“代王爺您保管多年,是時候也該物歸原主了。”

“老哥哥這是何意?!”老王爺問道。

老人笑道:“北境七座公子城,還是屬我朔方城最好。大公子麟誠之功,遠勝諸位公子,只是可惜了。王爺,陳忠走後無論如何,還望王爺照顧小女一二。至於那不成器的兒子,便當作小軒的磨劍石吧。”

老王爺嘆了口氣,盯著眼前的老人道:“驚鴻樓的事是你安排的?”

“一個不成器的兒子,就算做父親的能壓得了一時,總歸難能一世。與其將來惹禍死在北境以外,丟我陳忠的臉,倒不如死的有意義些。”

“何以如此啊!”

“北境三州若想整頓人心,王爺大方從我陳忠開始就是。驕奢淫逸,欺男霸女,我陳忠之子當死,還有誰人之子死不得?!徇私枉法,包庇幼子,以自身人情買賣官職,大敵當前,卻私放荒原星君進城,通敵之罪,我陳忠死得,還有何人不能死?!”

老王爺搖搖頭,沒有說話。

老人繼續道:“王爺,中庸之道故能善其身,然何以治天下?儒之教化,固然好,但人心複雜何以人人可教,大旭雖有國法歷律,但仁義情分居多,難以公正。非法之天下無以為之!”

“夠了!”老王爺難得怒道。

老王爺似乎許多年都未曾如此生氣了,他想救眼前這個老人,可這個老東西偏偏自己求死,自己卻又不得不入局殺他,北境改革之法旨在輕仁義,重禮法,自己絕不可以徇私包庇,否則便會全然付諸東流,甚至還會給北境帶來諸多弊端。照理說,這老東西不該知道啊。

老王爺忽然想到了一個,不禁問道:“可是蘇先生的早年佈局?”

老人點點頭,道:“正是。”

老王爺無奈搖頭,你說你都死了,還操這份心幹嘛。

老人有些失落,道:“北境自古荒蠻,幸得聖人教化,立書院,開私塾,教四書五經,得以開智明理,但如今之世非法而不可!北境不乏大儒,然法士者少之又少,七公子乃是那齊先生之學生,一身法學根底極正,但公子性情跳脫,又有心結難解,無法推行法制。”

“小軒讀書治學只為心中嚮往的江湖,從未想過在廟堂立下尺寸之功。”老王爺笑著搖搖頭。

老人不禁笑出了聲,極為大不敬地喊出了眼前這位藩王的名字:“張允執!大勢將至,動手便是,我鎮北軍何曾怕過!”

樂毅有些無奈地嘆了口氣。

老王爺猛然站起身,走到門外,眼神中不由得流露出一股難以言喻的寒意,“擅放拓跋荒蕪入朔方城,再以守城玉碟掩蓋其蹤跡,論罪,依我北境軍法,叛國者,誅九族!”

老人笑意至極,道:“張允執,這輩子從認識你開始,就一直走在你身後,今日難得與你並肩,到了地下,也好和弟兄們吹吹牛!陳忠此生無悔,無憾,但,很失望啊!”

老王爺雙手負後轉身離去,只留下一句話:“黃泉路途之上,老哥哥慢些走。”

一直未曾說話的車伕樂毅,忽然走到老人身邊,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下輩子再一起打仗吧!”

望著那個其貌不揚的車伕,花甲之齡的老人瞳孔驟縮,內心更是震驚不已,隨後笑道:“此生最後還能見您,何其幸運,陳忠衰朽,但願一生戎馬未曾讓您失望!”

老人閉上雙眼,心中坦然,一死而已,何其簡單。

但老人不明白,為何那些曾一起吃酒喝肉的老兄弟們,會變成昔日裡最為痛恨之人。

官官相護,徇私舞弊,販賣奴僕,強佔田地,視人命如同草芥,視律法如同無物……

我陳忠先去等你們,日後定要問個明白!

一柄寒刃,由那名車伕親手插進老人胸膛。

離開陳府的老王爺重新坐在馬車上,忽然問了樂毅一個問題:“你說,這場病,北境能不能挺過去?!”

樂毅有些無奈地嘆了口氣:“積弊已久,想要治好必然要傷筋動骨。況且北境人心下墜之快,已遠超蘇先生生前預料,上馬打仗很容易,難得是下馬治國,古往今來皆如此。我雖不完全認同陳忠的觀點,但法家學問確實可行,但其中亦是有弊端,完全實施法治,在此方儒家天地中,很難。”

“更何況,鎮北城近日連連傳來戰報,荒原的某些動作已然是不在隱藏。往後之戰,便不單單是北境與荒原之戰。天下七十二州,當屬北境三州最北的牧州版圖最大,北境世人皆稱三州,但其實不過是青,明兩州,外加牧州的十分之三而已,荒原金帳不過區區彈丸之地,其餘全都是那冰川縱橫,這數萬裡的冰川埋藏了什麼,恐怕世人早已忘記。單憑如今的一座鎮北城絕無可能鎮得住。”

老王爺苦笑一聲:“誰說不是呢,只是這人心下墜非你我所能攔得。”

“張允執,說實話這麼多年真的值嗎?”樂毅問道。

老王爺雙手攏袖,許是真的冷了,點頭也搖頭,值也不值。

昨日種種,皆成今我,莫思量,莫停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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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初垂,整座朔方城籠罩著一層薄霧,郎朗月光亦是零零碎碎地灑落在街道的青磚上。整個長街上無一行人,無一聲嘈雜,家家戶戶皆是鎖門閉窗,就連那原本整夜燈火通明,歌舞不止的驚鴻樓也是極為罕見地熄滅所有紅燭,再無笛音琴曲。

短短數個時辰,先是鎮北軍前任統領陳忠以通敵,徇私等罪,數罪併罰,身死家中,更是慘遭誅殺三族;後有數十位身在朔方城的鎮北軍將領,先後入獄,其中不乏一些鎮北軍的老人,自青年時便一直跟隨王爺之人,皆以極大的罪名入獄。

不僅朔方城如此,北境三州十六道,皆是大力整頓,所有違法之人必究之。遠在東北邊軍的四公子張麟泓,昨日便悄悄動身趕往鎮北城,同守將謝君赫一起調整軍政排程,對於違法官吏大肆抓捕。

剛剛處理完荒原來客,回府後的張麟默,張麟燚兄弟二人也是被匆匆派往賒月和長平,藉助修士符籙,瞬間抵達,協助各城守將排程軍務。

北境文官之首孫玄,數月之前便得了一封來自鎮北王府的密信,對於某些官員的罪行,早已悄悄收錄在冊,就待今夜之變。

各州刺史,文武官員,雖各遠在一方,但所行之事,卻是一致,各處調動,極為有序。

人在海晏城的文官之首,孫玄孫大人,悠哉地躺在一張木床之上,由那體態豐腴,姿色出眾的貼身婢女按揉身體,緩解疲勞。

被北境文官私下裡稱之為賊,天下各國儒士大罵為文人毒瘤,於昨日剛剛了過不惑之年生辰的矮小漢子,躺在床上不禁哀嘆道:“命苦啊,得罪人的事都要老子來做!”

名為幽蘭的婢女,輕聲笑道:“先生,您這按照書上的說法,叫能者多勞!”

長相普通,智謀過人的孫玄,感到有些無奈,理確實是這麼個理兒,但奔波勞碌甚是辛苦。

“張允執他就不是個東西,騙老子來北境,挨天下人的罵不說,月俸也是少的可憐。就連給我家丫頭買盒胭脂的錢都沒有,真真是可憐。”這位就在官場的孫大人無奈地搖了搖頭,感覺自己是真的可憐。

婢女幽蘭偷偷加重力道,心中暗道,就沒你這麼摳門的主子,一個月百兩銀子還少?那你讓天下官員怎麼活啊!若不是這輩子被你吃定了,一定換個新主子,據說鎮北城的七公子就不錯。

“阿蘭啊,稍稍輕點好不,你家老爺我這身子可是弱的很啊,按壞了你就不心疼嗎。老爺我這宅子,你可別忘了是租來的,每月好幾十兩銀子呢,吃穿用度,打點人情,那個不是要花錢的嘞,要懂得勤儉持家啊,胭脂水粉,暫時放一放,老爺以後給你買最好的!”漢子笑眯眯道。況且他是真覺得一百兩銀子太少了。

女子白了他一眼,哀嘆一聲,放輕力道。誰讓自己找了個摳門的主子呢。

孫玄重新閉上雙眼,享受女子玉指按揉的同時,默默心算,今日之舉,雖然謀劃已久,但實際上卻極為匆忙。七公子歸來,老將陳忠以死相逼無疑都在加快這個程序,治理貪官汙吏,對付營私結黨者倒是不算難事,但要想擺正人心談何容易。

明州的舊世族,蘇先生生前已有謀劃,十餘年下來也多有改善;可青,牧二州多是馬上治國,積弊甚多,況且一年前的那場圖謀,不知寒了多少北境軍民的心,若是怨憤之心還沒有,那才是古怪。

錯就錯在某人盛名遠揚,錯就錯在某人無名嫉妒。

一筆糊塗賬,坑害兩代人。

氣運深厚的大旭公主下嫁鎮北王府,是心懷善意的彌補虧欠;還是不懷好意的氣運之爭,以此在北境謀取利益。這都不好說,京都城表面光鮮,實則暗流最多。

無論皇帝陛下的鷹犬,還是那國師大人的爪牙,亦或是長孫神策的暗探隱衛,這個其貌不揚的男人都不在乎,他只在乎的,或者說只擔心的便只有那個瘸子。

他的一個想法,就有可能改變一個王朝的軌跡。

為獲官身,弒父殺妻眼睛都未眨一下;令親族數百人死於原韓國邊境,只為一場師出無名的戰爭,變得名正言順;深夜圍困原魯國公府,只為將那遠在異國他鄉,即將生產的女子逼死;一封奏疏,便削去南安王近半成兵權;三年前責令大公子赴荒原迎親,乃至事變身死,雖未有實證,但八成是此人所為。七公子游歷期間,那樁涉及狐族的謀劃,也是此人在幕後推波助瀾,之所以如此肯定,是事後那人親筆手書,擇人送到王府的桌案之上,當時在場的孫玄,韓先生,五公子,以及青州刺史王有道,皆是神色氣憤,但老王爺卻是一笑置之,甚至親筆回信“隨意”二字。

孫玄想殺人時,會左手握拳,輕擊桌案,如今則是在輕敲床榻。

京都城許諾,許文和一日不死,我孫玄一日難安。

男人忽然想到一個人,猛然坐起,笑意至極。

婢女幽蘭有些哀怨的看著他。

孫玄大笑道:“陸家長風,最善奇謀!”

許諾,我孫玄雖不如你,但大勢之下,可就要借陸家之力,與你掰掰手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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