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4章 熱情之歌-5
“這種說法很奇怪。那不是僅僅用來自保的智慧,還有別的用途,而且你不是從嬰兒時期就在山裡長大的吧,那之前的你肯定也是有人在養大的。”
“但是根本沒有去想這些,只把一切都當然是理所當然不斷重複。這種事會被別人怎麼評價,我不知道。但,只要不聞不問……如果只顧自己,對外面的事物不聞不問,沒心沒肺地活下去也是可能的。”
“……你就這樣一直忍受著自己討厭的這種生活嗎?”
他沒能回答這個問題,只是沉默地邁著步子。
……眾多的矛盾、星星點點的荒謬之處,讓安提不禁咬緊了牙齒。
“我做不到。不知道的話也就算了,但我卻知道了。那之後一切就簡單了。不會叫的鳥兒拿來無用。即使一直以來都毫無疑問完成了該完成的,但瞭解意義便做不下去了的人和廢物無異。不管在山裡待了多久,一旦做不到了就白費了。我知道了意義,卻同時失去了信奉它的能力。所以在那個進日本各種未開發的深山進行拍攝的節目組找到我的時候,我才接受他們的邀請下山來了。但這就是我的全部了,只有這些而已。這以外的事情沒有人教過我,所以——”
如果說有哪裡出錯,奇怪的、有毛病的不正都是自己的嗎?控制自己吞下後面的句子。
安提想……他所在的世界,已在某種意義上得以完成了吧。
如果想專注成就一件事,把那之外的世界刷成一片空白就好了。不管多不道德,連道德的概念都不知曉的話,這反倒成了正義。不,應該說首先就沒有什麼所謂正確觀念的東西。唯一的,就只是這個世界已差不多到了末路這件事而已。
……一出悲傷的劇本,終於在這裡畫下滿足的句號。
而滿身繆誤的人,則就此被丟棄在一個整個錯掉的世界裡。
他此刻知道了什麼為惡,卻也同時能欣賞世界的美。
無論真相是怎樣,對他來說,山裡那個世界已經是完成品了,錯的是企圖知曉外面世界的自己。
所以說,如果不知道的話,現在都還能幸福地生活下去吧。
“如果不知道就好了。”
這句話的罪孽深重之處,低語而出的他比任何人都要了解。
所以他才想問,奇怪的到底是哪一邊,到底是誰做錯了。不想要自己的辯解,而想要少女用她的語言明白地說出來。
從思考到結果只是一瞬,卻像是永劫那麼久。
“——我啊,給不了你答案。”少女靜靜道。並非不知道答案,而是無法給出答案。無法對自己和別人說謊的少女來說,這已經是用盡全力的回答了。
青年用力地握緊自己的拳頭。這是溫柔到什麼地步才能說出的話,他連想都沒法想。
“唔,這樣難得溫柔,用在這時候卻剛剛好。”
安提狠狠地瞪了一眼一副中大獎表情的齋藤裕二。
“這是什麼話,說的好像我正常的時候從來不溫柔一樣。”
“安提難道不是不懂溫柔的麼?”
被這麼一說,安提也沒法反駁。……他說的的確沒錯。
“……也對。我的確不是什麼溫情少女。”
安提同意道,但總覺得哪裡有點寂寞。好啦,齋藤裕二笑道。
這份憨致的笑容,他一定對剛才的話嚴重引以為豪了吧。
笨拙又熱情的樣子,看得安提十分後悔自己剛才多嘴的反問。
不對,比起反問,一開始就談些更普通的話題的話,大家也不會像現在這樣垂頭喪氣了。
路已經沒剩幾步,木質圍欄圍住的房子在大冬天裡看來溫暖十分,從窗戶透出的明亮都能想象那裡面餐桌上熱鬧的氣氛。
“對不起。問了些蠢問題。”
看著已經快到達的洋館,吐出白色的氣。微微頷首齋藤裕二臉上,沒有半點晦暗難過的意思。
“一直也很想說出來試試的,臨門一腳還是安提幫的忙,應該感謝你才是。——那些,那都已經是過去的事了。後來的事情,有機會的時候再談吧。”
一副笑著笑著就要消失似的表情,齋藤裕二抬頭看著安提。一如那個從未改變的齋藤裕二。
因為會痛苦吧,為了自己、也為了眼前這個特別的少年,安提一直祈禱這一天不要到來。
“……說到底,已經沒有那種機會了吧。”
安提現在才不得不同意那句話。到頭來,最不尋常的的竟其實是那個人。
齋藤裕二所做的,說到底是誰都能做到的事情。但沒有人像他那樣迴圈往復地做同一件事情的人卻是沒有的。
在山裡一直過著那樣的生活的話,以至於做得到現在這些事也是情理之中。
自己身為“天選者”所以能喚出奇蹟,而他反覆操作著常識中的事最終卻也達成了同樣的奇蹟,展現了那樣的奇蹟給自己。
“徒手跳樓什麼的,我怎麼練也不可能做到啊。”
夜深露寒,天空寬廣而美麗。風景訴說的一天的終結,然而,一天卻並非相同的東西。
今天的景色只屬於今天。雖然人類無法感知風景中的細節差異,但那一刻景色的動人的美和簡簡單單直擊心扉的感傷,都交織在一起清楚明白地告訴自己——明天將會是不同的一天的事實。
山上閒散的空氣之中,比冬天的寒冷,反而是這份感受更深地滲入身體每一寸。
“既然故事聊完了,那就走吧,走得快也許還能趕上夜宵。”齋藤裕二也不等安提回答就邁開步子,安提則從背後瞪著他很是絮絮叨叨了一會。
想起剛剛的那些話,雖然覺得以後不會見面所以多說點也沒關係,可是卻沒想到是那麼深刻的話題,一臉我太年輕啊的樣子後悔著。早知道會這樣,就不該說那種掏心掏肺的話題。
一邊的齋藤裕二則和往常一樣什麼都沒在想。對齋藤裕二來說是自然而然,對安提來說則是尷尬的沉默。就在這時候,齋藤裕二展開了奇怪的話題。
“想問一下,你有沒有後悔過什麼事情?”齋藤裕二停下腳步,兩手插在上衣口袋裡呼著白氣。
安提覺得那身影彷彿遙遠的幻覺。
“……為什麼突然問這種問題。”
“……好啦,回答一下。就是想問一下你有過後悔的事情沒有。”
……那是一個悲傷的問題。無論怎麼回答,都會讓他失去很多東西吧。即使如此也尋求答案的話,安提果決地回答了。
“沒有,而且為了以後也不要後悔,現在才拼命努力。齋藤君,後悔這種東西,不是為了讓人去體驗,要說的話,是為了被人消滅而存在的東西。”
……啊啊。彷彿咀嚼著什麼,萬般思緒皆灰飛雲散。
向著形態也好氣味也好早已稀薄了的那些所有,不是伸出,而是道別地揮了手。
“……沒有後悔的事情呢。”
低聲說話的臉隱隱作痛。
但是那活潑地搶去對白,大聲戳中自己弱點的聲音,是如此讓人嚮往。
那個搶去對白,大聲戳中自己弱點的女孩,是如此讓人傾心。
到底、什麼時候才能——
夜空既高又遠。
今天看到的景色無論何時都會覺得美麗吧。剩下的,如星河般不計其數的悔恨的日子到底還有多少呢?
“在城裡看不太到這麼漂亮的星空。”
學著齋藤裕二的樣子,安提也眺望起來。介於這裡空氣清新周圍又漆黑無光,所以星星比在城裡看到的明亮許多。對著如此美麗的星空,齋藤裕二卻如同看到了假貨一樣,眼帶恨意。
“……雖然如此,在這裡手也是碰不到的呢。”
“誒……?”
安提對於突如其來的否定有些不知所措。
……恨意退去,齋藤裕二深吸了一口氣,視線卻一如既往地釘在星空之上。
“安提,在山裡啊,星星真的是觸手可及。雖然不是真的能摸到,但至少看上去的確是能夠用手撈起來似的距離……城市裡的星星卻連容忍想象的餘地都沒有。”
那才是真正的天空。他口中山裡的星空,一定是比星象儀的效果更激動人心的東西。
像傾盆而下的雨一般巡迴在天際間,用手比劃著就能夠清楚觀測的,最原始的夜空。
……那是他已經回不去的、甚至連歸途都無從找尋的故鄉。
“……我一直把眼前所見的一切拿來和山裡做比較。其實很討厭這樣,說實話到現在都還不習慣。但是,總有一天被拿來比較的物件會變成山裡吧,因為我選擇來到這邊。”
這就是後悔至今的事情。齋藤裕二把視線從星空移向安提的方向。
少女不同於往常的欲言又止,多少有點刺痛他。那是對自己的同情呢還是一種憐憫呢。——無論如何,讓她露出那種眼神的人正是自己。安提無言的關切讓齋藤裕二閉上了眼睛。
“……嗚,這也是沒辦法的啦。不過,既然做了就要做到底。不然就得不到應有的回報。為了有一天抹去這份後悔也要堅持下去。”
像是為了答謝青年而做出的告白。
古老的迦藍必須被捨棄。
失卻之深淵必須去跨越。
安提的回答,粉碎的是曾被青年奉為一切之物。
“……別這樣喲。因為我的一句話就改寫了人生觀什麼的,我會壓力很大的。”
因為臉上展現了太過溫柔的笑容,安提不得不把臉背過去,才能吐出讓人討厭的話。
……是真心話也說不定,因為很符合她的風格。
道路已從山道變回平坦的路面,腳下柔軟的土地也變為洋館前的小道。
這時候,前面的齋藤裕二突然停下腳步,閉目傾聽。然後刷的一下轉向安提:
“新年快樂,安提。”
安提一臉茫然地閃著眼睛。
“幹嘛,突然之間。”
正常反應。青年綻開笑容,
“聽到了遠處神社的鐘聲,想起之前新年去了除魔,忘記了給你拜年了。”
滿溢喜悅的笑容。
“——”
安提呆呆地看著他的臉,僅僅因為一句話,就彷彿那個埋藏在久遠的過去,曾相信鐘聲的奇妙少女一樣想要轉身舞蹈起來。
“那是午夜零時的鐘聲,就當做是新年吧。”
像是說著什麼新奇事情似的,安提看著他,嘴角浮起些許的笑容。
……記憶中,女孩因為第一次穿長袖和服的關係連手勢都擺不好,一點都不可愛。即使如此,印在相框中的仍是滿滿的微笑。看著安提溫暖的容顏,齋藤裕二滿足地閉上了眼睛。那比什麼都讓他高興。
“――――這段時間雖然發生了很多事情,但能和你一起迎接新年真是太好了。”大概是為了一個人在家等著的維納斯修女吧,齋藤裕二說完又重新邁開了腳步。雖然只是一次,不過安提也在心中悄悄重複了同樣的話。
恭賀新年的語句。
也許是真的自然而然毫無做作的緣故,那感覺好像是來自認識了許多年的朋友的語句一樣。為此而感到很幸福也是正常的吧。
也許和這個少年分開的日子已經來臨。但在那之後,像是多年好友一樣自然而然地交往下去也不錯不是麼。
看上去樸素至極,卻著實特異的少年。自己和他之間的友情能持續到何時呢?安提邊走邊想著。
期間,雖然只是那麼一下下,如同齋藤裕二一樣依依不捨地望了一眼夜空。
那是綴滿星辰的星之夜。
披著高遠星空的兩人,走進了熟悉的洋館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