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真正關注的,仍是西域。以及造船。
李世民對此已經十分上心了,但這兩件事的進展卻仍是十分的緩慢,甚至要比顧易想象之中的還要慢上一些。
且不說西域問題,就單說此次要建造的大船。
其涉及的全新技術有很多。
可謂是將整個天下能用的技術全都吸收而來了,包括桐油密封、竹編帆骨等技術,工作量極為的龐大。
每一步都需要慢慢來,稍有不慎就會前功盡棄,一切都得從頭再來。
這注定需要很長的時間。
李世民時而便會與顧泉說著這事,期望著有朝一日能與眾人一同見到大船入海。
但隨著時間的不斷流逝,顧泉身體的問題終是漸漸顯現了出來。
貞觀十六年,二月丙辰。
太極殿。
“啪”的一聲。
李世民手中的奏摺忽地就落在了龍案之上,他緊緊的盯著眼前的薛三,顫聲說道:“你你說什麼.”
“陛下,公子他要不行了。”薛三跪在地上,滿眼通紅。
他如今也已經不再年輕了,身形再也不復當初的壯碩,瘦了不少。
話音剛落。
李世民幾乎瞬間便站了起來,直奔太極殿外而去。
“備輦!快!”
李世民急切的聲音瞬間響起,雖然內官們已經反應極快,但他卻再也等不下去,直接就這樣朝著宮外跑了過去。
這還是他第一次這樣失去分寸。
就連昔日玄武門之時,他都未曾這樣慌過,但此時他是真的有些慌了。
寒風呼嘯。
一片片雪花隨風而落,片片潔白,片片冰涼,沾染在帝王匆忙奔走的龍袍上,也落在他漸顯蒼白的鬢角。
李世民顧不得儀態,顧不得凜冽,甚至顧不得那象徵著至高權力的冠冕朱纓在風雪中狂亂飄蕩,只是一步步踏過積玉的宮道,龍紋錦靴踏碎瓊玉,步步驚心。
這一幅讓人震驚的畫面。
也好在此時宮內並未有其他大臣,只是有一些侍奉的內官護衛。
但哪怕就連他們都是十分的震驚。
陛下這是怎麼了?冠軍侯府距離皇宮並不算遠,李淵昔日給顧氏封官之時便已經有心效仿大漢,而自李世民繼承位置之後,再加上顧泉患病,他更是又做了一些調整。
讓整個冠軍侯府緊挨皇城,以表恩寵。
但他亦是跑了很久,從頭到尾都未曾停下腳步。
他不敢停下。
身後有內官侍衛匆匆追來,卻被他厲聲斥退,只與薛三二人,一頭扎進漫天風雪,朝著冠軍侯府的方向疾奔而去。
天地間一片混沌的雪白。
不知是風雪模糊了視線,還是心境使然,那向來氣派煊赫的冠軍侯府,此刻竟在茫茫雪幕中透出幾分蕭索的淒涼。
門庭前空寂無人,連值守的侍衛也不見蹤影,更無任何門客往來。
這本是顧氏一族的核心所在,毗鄰皇城,尋常誰會無事前來驚擾?這份反常的死寂,沉沉壓在心頭,比那呼嘯的寒風更令人窒息。
李世民甚至都聽到了一聲聲的抽泣之音正從冠軍侯府之中不斷的向外傳來。
一瞬間。
他猛地便停下了腳步,站在了大門之前,似乎是有些畏懼一般,身體不受控制地晃了晃,竟是一個踉蹌,幾乎站立不住。
薛三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他微傾的臂膀。
李世民卻猛地一掙,搖頭甩開了薛三的手,深吸了一口氣之後便直接踏入了府邸。
無需指引,他早已輕車熟路。
沿途,顧氏的護衛、子弟,黑壓壓跪了一地,面朝著那扇緊閉的房門。
李世民的表情愈發的難看。
他無視了所有人,直奔那房間而去,剛剛進入房間便連忙讓人關門,切莫要讓寒氣吹進來。
房間內的空氣彷彿凝固了鉛塊,比外面呼嘯的風雪更令人窒息。
唯有顧氏的直系子弟,包括顧茲這種同樣也已經上了年紀的兄弟正在房間之中。
顧泉的氣息已如風中殘燭,微弱得幾乎難以察覺,竟未發覺李世民的闖入。
他全部的力氣似乎都凝聚在舌尖,正斷斷續續地向圍繞在榻前的族人交代最後的囑託。
——與其說是交代,不如說是耗盡生命最後一絲火星的懇求。
“我死之後.”他艱難地喘息著,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胸腔深處擠壓出來,“切記.勿讓陛下將我葬入鉅鹿”
“顧氏之名.”
“萬不能因我而毀以負先人威名”
那聲音細若遊絲,卻字字如刀。
哪個顧氏子弟不願葬入鉅鹿?
也唯有顧泉了。
不是不願,而是不能,他不想讓家族因為自己背上任何的風險。
這就是顧泉的執拗。
“.若.若陛下垂憐.可.可求葬於九嵕山.皇陵之下為.為陛下.鎮守皇陵”
虛弱的話音再次響起,宛若一根刺一般瞬間扎進立刻李世民的心中。
一瞬間,李世民的眼眶驟然赤紅。
他幾步搶到榻前,幾乎是半跪下去,一把攥住了顧泉枯槁冰涼的手,聲音帶著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顫抖與驚惶,急迫地打斷了顧泉遺言:
“子淵!”
“你你這又是何苦?難道連你,也要棄朕而去嗎?”
滴滴的淚水不斷落下。
李世民此時已經完全沒有了一個帝王的風采,就像是當初面對長孫皇后即將逝去時那般的無措。
甚至比當時還要更加的失態。
“陛陛下?”顧泉終是認出了李世民,聲音忽然就拔高了許多,臉上竟露出了一絲笑容,“能在.臨死之前見到陛下,臣知足矣。”
“子淵,莫說胡話!”李世民哭著搖頭,想要喚來醫師為顧泉續命。
但顧泉卻忽地反握住了李世民的手,整個人的呼吸愈發的粗重:“陛陛下,不必了,且聽臣說。”
他的聲音漸漸清晰,但卻並無人為此感到高興,皆知這是迴光返照。
李世民表情一僵,強忍著淚水看著顧泉點頭。
“太子之事.陛下要謹記啊!”
顧泉第一時間便說起了李承乾,亦如當初的長孫皇后。
強烈的悲意愈發濃郁,讓李世民難以控制,他的身體甚至都在微微的發抖。
“陛下,當前大唐已無需大動,萬世偉業非一時可成,陛下切記要待西域之事大定”
那緊攥的手漸漸開始顫抖,力氣在飛速流逝,但顧泉眼中的光卻是愈發的明亮。
就在最後,他帶著一種近乎哀求的決絕,將那句縈繞心頭、至死方休的執念,重重地、清晰地,再次錘入帝王的心間:
“求陛下允臣為陛下拱衛皇陵。”
他緊緊的領著李世民,連呼吸都停了下來,不願嚥下這最後一口氣。
李世民的雙眼愈發的朦朧。
看著眼前已經徹底走到絕路的顧泉,他終是於心不忍點了點頭。
下一瞬間,那攥著他手的枯槁手掌終是徹底失去了所有的力氣。
“子淵!!!”
隨著李世民的一聲哭嚎驟然響起。
整個顧氏的悲慼之音瞬間達到了極點,而門外的薛三及兩個自幼陪著顧泉的護衛,在這一刻立刻走出了房間。
“陛下!公子已行,黃泉路遠!求陛下恩准——允我等,隨公子永世拱衛皇陵。”
話音未落,根本不給任何人阻攔或反應的時間!
話音剛落他們便抽出了腰間早已準備好的短刃,立刻便朝著自己的脖頸抹去。
顧氏子死,護衛隨死。
其實顧氏早就已經在禁止這種事了,但這種行為是根本不可能阻攔的住的。
哪怕就算能當面將他們攔下,他們也會絕食隨死,亦或是想盡任何辦法共赴黃泉。
這是最古老的忠誠。
源於內心深處。
他們不願意自幼追隨的公子在黃泉路上孤獨而行。
雪越下越大。
李世民直至過了良久之後這才緩緩的走出了房間,聲聲哭嚎之聲不斷響起,但卻並未引起什麼人的注意。
宮中的訊息早就已經被封鎖了,這是李世民在顧泉剛剛回來之時便下達的命令。
根本就不會有任何人知道。
看著那漫天的風雪,以及遍地的顧氏子弟,李世民心中的悲涼在這一刻達到了極點。
顧泉這種功勳之臣身死,竟然顯得如此寒暄。
昔年的一幕幕場景不斷從腦海之中浮現,最後定格在了顧泉割面的剎那。
伴隨著一滴滴的淚水不斷落下,李世民最後只是深深的嘆了口氣。
這就是顧氏子弟的魅力。
他並未再做些什麼,只是在回到皇宮之時立刻就下了一道聖旨。
——罷朝十五日!
並且在九嵕山山腳處修建新陵墓。
沒有人知道發生了什麼,知道的也不會議論此事,只是會前去默默的參拜。
當李承乾知道此事之時同樣也很激動,想要立刻前往冠軍侯府,不過李世民卻攔住了他。
他不能辜負顧泉的囑託。
只是在正式下葬之時,才讓李承乾前去祭拜。
而李承乾亦是在這座並不豪華的陵墓前,跪了整整三日。.——————
“貞觀十六年,二月丙辰。
是日大雪。
上忽詔停朝參十五日,中外愕然。
復敕於九嵕山昭陵下方別營玄宮,百僚莫解其意。
或陰詢於司徒長孫無忌、司空房玄齡等元從勳舊,皆噤若寒蟬,諱莫如深。
無忌、玄齡等旋率宗室近臣,備禮虔祭於新陵。
及窆,皇太子承乾衰絰跣足,伏哭於梓宮前,三日始起。”
——《唐書.太宗本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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