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院傳來織機加速的聲響，像是回應著她的話。
三日後的傍晚，趙知府親自帶著衙役來到工坊。他擦著汗道：“郡主，這幾日訂單轉手的稅收，抵得上往常半年的商稅。”
朱幼薇正在教女工們辨認假訂單，聞言放下手中的樣布。“朝廷要的是真金白銀，他們愛怎麼倒手隨他們去。只要稅不少，貨不假，由得他們折騰。”
夜色漸深時，運河上飄來一艘掛著英格蘭旗幟的商船。船剛靠岸，就有個紅鼻子商人跳下來，直奔工坊。
“我要買訂單！任何時間的都行！”他操著古怪的口音喊道。
守門的女工搖頭：“客官，最早也要明年三月了。”
紅鼻子商人急得直跺腳，看見街對面茶館裡坐著幾個本地商人。他衝過去，從懷裡掏出一把金幣拍在桌上。
“誰有現貨訂單？我加六成！”
茶館裡頓時鴉雀無聲。一個衙役慢悠悠地踱過來，敲了敲桌上的告示：“六成超了，最多五成。”
紅鼻子商人愣了下，抓起金幣往外跑：“我去寶鈔提舉司！先兌成寶鈔再算！”
工坊屋頂上，朱幼薇望著運河裡星羅棋佈的番商船隻，輕輕摩挲著腰間的銀剪。小桃端著茶上來，順著她的目光看去。
“郡主，這些人瘋了嗎？為幾匹布搶破頭。”
朱幼薇接過茶盞，熱氣模糊了她的眉眼。“他們搶的不是布，是季風。趕不上這趟風，就要再等半年。”她抿了口茶，“告訴織工們，從明日開始，上工時間延遲半個時辰，讓女工們多休息，織出更好的布才行。”
晨光微熹時，工坊裡的織機聲已經響成一片。
新來的女工春杏手忙腳亂地接線頭，被劉嬸拍了下肩膀。
“丫頭，發什麼呆？今天多織半匹，能多拿十五文錢呢！”
春杏看著窗外排隊等訂單的番商，覺得手裡的梭子沉甸甸的。她不知道什麼是期貨，但她知道，這些藍眼睛的人搶著要的布，是她親手織出來的。
日頭漸高，稅務司的算盤聲響得如急雨。江海主事看著今日的稅單，笑出聲。
“好一個朱郡主，這番商搶訂單的把戲，倒讓朝廷平白多了三成稅收。”
衙役小聲問：“大人，那些超五成的要不要抓？”
江海合上賬本：“必須抓，不能壞了規矩，郡主娘娘想得長遠，超出太多不抓，就會惡化下去。”
他指了指窗外，“你瞧，連松江府的商人都跑來倒賣訂單了。”
運河上，一艘艘貨船正升起風帆。
甲板上的番商們捧著剛買到的訂單，如獲至寶。
他們不知道，這些蓋著巾幗工坊大印的紙片，正在杭州城裡掀起一場無聲的風暴。
而這場風暴的中心，朱幼薇正看著最新送來的訂單匯總。
……
運河上的晨霧還未散盡，杭州城西的林家別院裡已經坐滿了人。十幾個綢緞莊的掌櫃圍坐在花廳裡，茶盞裡的龍井早就涼了，卻沒人顧得上喝一口。
林掌櫃摸著下巴上的鬍鬚，眼睛眯成一條縫。“諸位，現在巾幗工坊的訂單已經排到明年三月。咱們手裡的真訂單，轉手就能賺五成利。”
坐在角落裡的李記綢緞莊東家搓了搓手。“林爺，五成利是不少，可要是能翻個倍……”
“李東家說得對。”林掌櫃從袖中掏出一迭紙，“這是仿製的工坊訂單，用的是同樣的宣紙，印章也是找城南老章頭刻的。只要混在真訂單裡，誰能分得清？”
眾人傳看著假訂單，有人嘖嘖稱奇，也有人眉頭緊鎖。週記綢緞莊的少東家年輕氣盛，一拍桌子道：“幹！現在番商搶訂單搶紅了眼，誰還細看？”
林掌櫃滿意地點點頭，又從懷裡摸出個小本子。“這是工坊訂單的編號規則，我花了二十兩銀子從他們賬房那兒弄來的。咱們按這個來，保準看不出破綻。”
眾人湊過來看，只見本子上密密麻麻記著“洪字第三十七號”、“杭字第九十二號”之類的編號。每個編號後面還標註著日期和數量。
“林爺，這要是被查出來……”年紀最大的鄭掌櫃欲言又止。
林掌櫃冷笑一聲：“查？現在工坊每天要處理上千份訂單，哪有功夫細查？再說了，番商急著趕季風，貨到手就揚帆出海，等發現是假的，咱們早把錢兌成寶鈔了。”
花廳裡安靜了片刻，只聽得見眾人粗重的呼吸聲。終於，李東家第一個伸出手：“我入夥！”
有了帶頭的，其他人紛紛響應。林掌櫃讓管家拿來筆墨，眾人當場簽了合夥契約，約定利潤均分。
“記住，每次出手不要超過十份，混在真訂單裡轉手。”林掌櫃叮囑道，“第一批先試水，看看工坊的反應。”
眾人點頭稱是，各自揣著幾份假訂單離去。林掌櫃站在門口，看著他們的背影消失在晨霧中，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與此同時，巾幗工坊的賬房裡，小桃正帶著三個識字的姑娘核對訂單。她拿起一份訂單對著陽光看了看，突然“咦”了一聲。
“這份訂單的編號不對。”她指著紙上的“杭字第一百零三號”，“工坊昨天才發到第九十九號，哪來的一百零三？”
旁邊的春杏湊過來看：“會不會是寫錯了？”
小桃搖搖頭，從櫃子裡取出登記簿。“你們看，每一份訂單都有存根。這份一百零三號的存根在哪？”
幾個姑娘翻遍登記簿，也沒找到對應的存根。小桃的臉色漸漸凝重起來。“去請郡主來。”
朱幼薇正在後院教女工們辨認棉紗質量，聽說賬房有事，立刻趕了過來。她接過那份可疑的訂單，仔細端詳了片刻。
“印章是仿的。”她指著角落裡的工坊大印，“真的印章邊緣有細微缺口，這個太規整了。”
小桃倒吸一口涼氣：“有人偽造訂單？”
朱幼薇沒有立即回答。她走到窗前，望著運河上來來往往的貨船。晨光灑在她的側臉上，勾勒出堅毅的輪廓。
“去請趙知府和稅務司的江大人來。”她轉身吩咐道，“另外，從今天起，所有訂單都要加蓋我的私印。”
小桃剛要出門，又被叫住。“等等，先別打草驚蛇。讓女工們照常接單，你暗中記下所有來轉手訂單的商人名字。”
日頭漸高，工坊門前的隊伍越來越長。紅鬍子阿爾貝託擠在最前面，手裡攥著剛兌換的寶鈔。他身後站著幾個生面孔的商人，正低聲交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