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未散,杭州城的石板路上還泛著溼氣。幾個綢緞莊的掌櫃聚在茶樓雅間,面前的龍井早已涼透。
“林掌櫃這次栽大了。”週記的少東家壓低聲音,手指無意識地敲著桌面,“聽說昨晚就被押進了大牢,家產全部充公。”
李掌櫃端起茶盞又放下,茶水濺在袖口上。“誰能想到朝廷查得這麼嚴?以前做假賬、倒賣官鹽都沒這麼狠。”
窗外傳來銅鑼聲,一隊衙役押著林家老少遊街示眾。百姓們擠在路邊指指點點,有人吐口水,也有人搖頭嘆氣。
“看,那就是林家的賬房先生。”鄭掌櫃指著隊伍裡一個戴枷鎖的瘦高個,“聽說他招供說偽造了七十多份訂單。”
茶樓裡突然安靜下來。眾人不約而同地摸了摸袖中的訂單,彷彿那是什麼燙手山芋。
“咱們手上那些……”周少東家剛開口,李掌櫃就猛地站起來。
“還提這個?趕緊燒了!”李掌櫃從懷裡掏出一迭紙,手忙腳亂地撕成碎片,“現在稅單和訂單騎縫核對,做不得假了。”
其他人見狀,紛紛效仿。紙屑像雪花般飄落在青磚地上,又被匆匆踩進泥裡。
運河邊,巾幗工坊門前排起長隊。番商們捧著寶鈔,老老實實等著核驗訂單。紅鬍子阿爾貝託站在最前面,藍眼睛裡滿是敬畏。
“這是真訂單。”他小心翼翼遞上蓋著三個印章的紙,“已經和稅單核對過了。”
小桃接過訂單仔細檢視。陽光透過紙背,照出清晰的騎縫印。“沒問題,下個月初八提貨。”
阿爾貝託長舒一口氣,轉身對同伴們豎起大拇指。“大明律法嚴明,童叟無欺!”
這番動靜引得路過的趙員外駐足觀望。他眯起眼睛,對隨從道:“去賬房把咱們那些訂單都拿出來,重新核對一遍。”
“老爺,咱們的訂單都是真的啊。”
“真的更要查!”趙員外擦了擦汗,“現在稅司的人天天在街上轉悠,寧可多費些功夫,也別惹禍上身。”
此時工坊後院,朱幼薇正在聽錦衣衛百戶彙報。
“昨夜抓了十七個,都是和林家有往來的。”百戶遞上名冊,“按您的吩咐,重點查了那些突然大量轉手訂單的。”
朱幼薇掃了眼名冊,指尖在“徐記”二字上頓了頓。“徐掌櫃也參與了?”
“他倒是精明,見勢不妙早早撇清了。”百戶壓低聲音,“不過屬下查到,他上個月私下兌換了三千兩白銀,怕是準備跑路。”
“跑不了。”朱幼薇合上名冊,“去告訴江大人,盯緊各碼頭。”
正說著,小桃匆匆跑來。“郡主,寧波市舶司來人了,說是有要事相商。”
前廳裡,市舶司主事王巖正焦急地踱步。見朱幼薇進來,連忙作揖。“郡主,下官是來求援的。今早查獲兩艘番船,上面全是偽造的巾幗工坊訂單!”
朱幼薇眉頭微皺。“番商也敢造假?”
“不是番商造的。”王巖從袖中掏出一份訂單,“您看這紙質,分明是杭州本地出的。他們想利用番船運出去,在海外行騙。”
朱幼薇接過訂單,對著陽光細看。紙紋細膩,印章幾乎可以亂真,唯獨編號與工坊記錄對不上。
“這是林家流出去的存貨。”她冷笑一聲,“去請趙知府發海捕文書,凡持此單者,一律按偽造官文書論處。”
王巖領命而去時,江海帶著稅吏進了院子。他手裡捧著厚厚一摞賬冊,臉色凝重。
“郡主,查清楚了。林家這半年透過假訂單,至少獲利五萬兩白銀。”江海翻開賬冊,“更麻煩的是,他們用這些錢在松江、蘇州都開了分號,專門仿製工坊的布料。”
朱幼薇眸光一冷。“布料也敢仿?”
“已經查封了三處作坊。”江海指著賬冊上的地圖,“但據工匠交代,還有一批貨流入了黑市。”
院外突然傳來喧譁聲。小桃跑進來,臉上帶著喜色。“郡主,徐記布莊的夥計來投案了!說是有重要線索。”
徐記的夥計跪在臺階下,渾身發抖。“小的願將功折罪。徐掌櫃昨晚收拾細軟,說要走漕運去北平府。他還帶走了十匹仿製的‘算學布’。”
朱幼薇與江海對視一眼。“什麼時候的船?”
“卯時三刻,裝的是茶葉和瓷器。”
江海立刻招來稅吏。“傳令各閘口,嚴查所有北上的貨船。重點查茶葉箱。”
日頭西斜時,訊息傳來。徐掌櫃在嘉興閘被攔下,搜出的仿製布匹就藏在茶葉箱夾層裡。
暮色中,朱幼薇站在工坊樓頂,望著運河上往來的船隻。小桃端來熱茶,順著她的目光看去。
“郡主,這下該清淨了吧?”
“還早。”朱幼薇輕啜一口茶,“林家倒了,徐記栽了,但還有更多人盯著這塊肥肉。”
她轉身看向城內。萬家燈火中,不知有多少雙眼睛正望著工坊的方向。
“明日貼出告示,所有訂單必須本人持戶籍憑證辦理。再請趙知府派書吏來,專門核對身份。”
小桃點頭記下,又問:“那些番商怎麼辦?他們可沒有大明戶籍。”
“讓市舶司出具擔保文書。”朱幼薇放下茶盞,“既然要做生意,就得按我們的規矩來。”
夜色漸深,杭州城的喧囂慢慢平息。但在這靜謐之下,新的暗流正在湧動。
茶樓後院,幾個黑影湊在一起。
“看清楚了嗎?現在要戶籍憑證了。”
“怕什麼,城南老章頭連官印都能刻,還弄不到幾張戶籍紙?”
“你瘋了!沒看見林傢什麼下場?”
爭論聲漸漸低下去。最終,黑影們四散消失在夜色中。
第二天清晨,巾幗工坊門前照例排起長隊。但與往日不同,每個來辦訂單的人都老老實實捧著戶籍冊。
趙知府親自坐鎮,書吏們一字排開,仔細核對每個名字。有番商遞上市舶司文書,也被反覆查驗。
人群中,一個戴斗笠的男子悄悄退了出去。他拐進小巷,對等在那裡的同夥搖頭。
“查得太嚴,混不進去。”
同夥啐了一口。“走,去寧波。聽說那邊查得鬆些。”
他們不知道,巷口賣炊餅的老漢正豎著耳朵。等兩人走遠,老漢收起攤子,不緊不慢地跟了上去。
日頭高掛時,工坊後院擺開了十張長桌。新招的女工們正在學習辨識假訂單。朱幼薇拿起一份樣本,指著邊角的暗紋。
“真的訂單在這個位置有特殊水印,對著光能看到‘巾幗’二字。”
女工們傳看著樣本,有人小聲驚歎。“這麼精細,難怪那些人仿不了。”
小桃笑著插話:“這還只是第一道防偽。每份訂單還有獨特的編號,與稅單、戶籍一一對應。”
正說著,衙役押來一個尖嘴猴腮的男子。“郡主,抓到一個偽造戶籍的。他打算冒充週記的夥計來下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