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嘉七年(566年)。
八月二十一日。
平州,安羅城。
巳時。
一騎卒自東門之外,飛馬入城。
縣府之內。
覽罷信件的(八品)平海侯國相、招遠將軍吳惠覺正在院中踱著步子。
他乃是鎮東將軍吳明徹之子,前歲吳明徹受賞,在平州得了個漢戶四百的平海侯國,他因之領了個國相的差使來此。
去歲以來,平州捕奴大熱,他帶著國中義士,進山捕了數百奴人,換了上百匹好馬。
他本打算過兩月便將這些馬匹交給章大寶運往江南發賣,再用得來的錢帛往齊國買些貧家女子,賜給麾下。
屆時,漢兒義士們在平海國立業歸心,他未來的平海侯之位才能坐得穩固。
他自覺自己沒有什麼特殊的才能,是以一早便有了保境安民,做一平州米蟲的打算。
誰想,上月平州又生亂事,高麗百濟入寇,巨濟國相章大寶販馬的船隊被州府徵用,他屯的馬匹直接砸在了手裡。
他自己也因為出身名門,被刺史徐儉點名做了安羅城的守將。
可他雖通文墨,於武事上,卻只有些山中捕奴的經驗,哪裡知道守城的辦法。
是以,這幾日來,他茶飯不思,心中憂慮絕不在城外百濟王之下。
前時,他果真應該當自己偷偷多學些軍略的。
見那周都督麾下的騎士還在一旁等候,吳惠覺心知軍情如火,不容猶豫,終於答覆道。
“前時,我已受都督之命在城內大聚柴草,燃火之物不足慮。”
“然而,此次都督命我出城燒百濟營寨,實甚危險。”
“若百濟一旦來攻,還望都督飛馬來救。”
“我即檢點兵馬,一二時辰後,必領兵出。”
言罷,吳惠覺往袖中摸了塊數兩重的倭銀,就要塞給那騎士,他道。
“然請壯士為我美言,勿使諸將以膽怯笑我。”
這騎士卻拒謝了他的好意,他知曉平州存亡於他己身禍福大有干係。
此刻見吳惠覺言露膽怯,他心憂周都督誘敵出戰之計不能成行,便即刻正色激之道。
“國相若不欲辱沒家名,即當立時發兵,至若以寡臨眾,世人則當皆稱國相之勇。”
“我雖小卒,家中田宅不過百畝,奴不過二人,亦知存亡之際,不可顧一身而猶豫。”
“國相位在公侯,家受百里之土,手掌千萬之人,今日竟將惜身而誤國乎?”
那騎士見吳惠覺面露愧色,自知激將得逞,便進而言道。
“國相但勿憂,我軍皆快馬,此時只在二十里外,望見煙火,須臾便至。”
“此刻百濟新兵入寨,人心未安,即或出寨來攻,亦必難得齊整,國相守之片刻,我大兵即至,必大破之。”
“惟請國相速發兵馬縱火,勿失戰機。”
吳惠覺聞言動容,終於不再拖延,他將牙根一咬,豪言道。
“我軍略雖疏,亦非無恥之人。”
“壯士尚能為國忘身,我有何懼?”
“請壯士回報都督。”
“慧覺雖文士,膽氣亦不讓武夫。”
言罷,吳惠覺當即喚來副將,下令道。
“命將士速披甲,發我廄中之馬負柴草。”
“我將與諸君,同往百濟營下。”
“縱火!”
————
午時。
百濟王扶余昌被鼻端縈繞的一縷煙氣驚醒。
他近來睡眠質量奇差,常被各種小事打斷睡夢。
今日只睡了不到兩個時辰的他,本想繼續睡去,卻聽見帳外有兵士慌亂的喊叫傳來。
覺知情形不對,他即刻披衣而起。
他望見嘉善還在王座之側的小塌上,蜷縮酣睡著,那佳人,容顏如畫。
替她拉起絲被,目光掠過美人領口處露出的雪白肌膚,扶余昌嚥了口唾沫,心中發誓過幾日待他恢復了精力,定要將這道美味吃掉。
年歲一長,有些事,便時常力不從心了。
扶余昌心中感嘆唏噓之際,卻聞到那煙氣越來越濃,當即拋卻美色之惑,向營中而去。
“鞬吉支,陳人在營門外聚柴草縱火,北風南來,營中煙燻難耐,請發兵擊之。”
說話的這位,正是早間趕入寨中的王族德率,此時麾下領著一千人馬。
扶余昌聞言,覺得陳人縱火,或許是陳將周羅睺的誘敵之策,便問道。
“可有射箭矢以退其兵馬?”
那德率答道。
“陳人以門板載車前,運柴草,我等射弩矢不能傷。”
扶余昌又道。
“陳人兵數幾何?”
那德率聞言興奮,只道。
“有民夫數百為其運柴草,陳兵只七八百人。”
“但遣千餘眾出寨,即可破之。”
扶余昌聽出了這青年將軍的爭功之意,這些王族遠支身上,總是帶著一種盲目的自信。
他神色不動,只緩緩同這小將道。
“此必周羅睺誘我之謀,若必欲擊之,必遣全軍出營,一鼓而下,方不使其兵得我交戰之間隙。”
“若只一千軍出,與陳人相持既久,周羅睺伏兵必自山林出。”
“我雖不知其伏兵在何處,唯知千人出戰,必敗矣。”
在戰前,扶余昌將周羅睺過往的戰例研究了許久,對他的心理防備已經到了扭曲的程度。
此時他自覺得計,加上又有睡眠不足帶來的暴躁情緒,當下決議要全軍盡出,速滅當面陳軍。
左右將率雖覺不妥,但而今營中皆是王室嫡系,誰也不願意去觸鞬吉支的黴頭。
畢竟嫡系之所以是嫡系,第一條,便是要懂得迎合上意。
於是,扶余昌親披衣甲,盡發營中三千兵出寨。
他要親自打贏這場百濟東征的第一仗!
————
天嘉七年八月二十一。
都督周羅睺使將軍吳惠覺出安羅城,臨百濟王營寨,縱火以誘其兵出。
百濟王畏陳軍,悉其營兵三千出擊。
時吳惠覺年二十,未通軍略,麾下兵只七八百,見百濟兵多,生急智,置柴草十數團,燃火以為屏障。
又以車為牆,且戰且守,引兵退至河南岸百步處。
時安羅城與百濟營寨隔河而望,安羅城在北,百濟營在南。
百濟立營壘距河約五百步,此時河水深,渡河需用舟船。
親近皆謂吳惠覺當渡河守城,吳惠覺不然,令南岸舟船十餘艘皆向北岸,以示決死之志。
將士知將軍有必死之心,又知援軍即刻至,皆死戰。
百濟王引兵出擊,數被火堆、車牆阻擾,以三千擊七百,自午至未,戰有五刻而不能克。
百濟王於是大怒,領近衛親兵四百人臨前陣,必要一鼓而破之。
“嗖”
一支重箭自百濟陣中射來,穿透一片單薄的木板,砸在吳惠覺胸前的鎧甲之上,引得他心臟一陣狂跳。
一個少年軍士將他拉到身後,用身體將他掩住,對他道。
“將軍,百濟王旗已到近前,他們或是要大舉來攻了,將軍且快往後陣暫避。”
吳惠覺沒有立即答話,他只是偏過頭,讓目光越過少年的肩膀,穿過“車牆”的間隙,落在百步之外的百濟兵身上。
“嗖”
又是一支羽箭射來,擦過他的耳畔。
老實說,在經歷了初上戰場的惶恐之後,吳惠覺竟然開始有些沉迷於這種同死神擦肩而過的感覺了。
他將那插在身後木柵之上的箭矢拔下,回正了腦袋,衝眼前的少年笑道。
“我認得你,淮北孤兒,劉七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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