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舍門開。
章昭達望見太子眼眶微紅,而其身後桌案之下,墨灑滿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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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林園中,天淵池北。
一處野草滿坡的小丘之上。
陳蒨倚靠著前朝所修景陽樓的一段殘垣,正言笑自若,與到仲舉對坐弈棋。
他面色稍見紅潤,似若病氣已去。
這處名作景陽山的小山丘,現今已被禁中衛士圍了兩重。
陳伯宗穿過山下拱衛的衛士人牆,奔上山來,甫一見到陳蒨,便跪坐在其身前,躬身言道。
“兒請阿父但飲醫藥,速還宮中。”
陳蒨看了那遠處的醫者一眼,伸手在陳伯宗的背上撫了撫,言道。
“阿父之病,不可救也,奉業若欲阿父飲醫藥,則先與阿父弈棋一局。”
陳伯宗聞言,知他阿父性情如此,無可強迫,只能應道。
“一局若罷,阿父當信其諾言。”
陳蒨聞言,欣然而笑道。
“當然,阿父素重諾。”
陳伯宗於是與到仲舉易座。
此時陳蒨在東,倚前代之殘垣,大日在西,垂光明至四野。
與五年前一樣。
陳伯宗執白先行,陳蒨執黑後發。
陳蒨的棋風還是一如既往的穩健,雙方落子數十目時,觀者只會覺得他棋力平平,或是庸手。
下至第五十目時,陳蒨手下棋風一轉,變守作攻,一步殺招走出,便直讓陳伯宗難受非常。
見陳伯宗猶豫不決,他面帶笑意,從懷中,掏出一本書來。
那書的封頁上,是“陳律”二字,二字之側還書有兩行小字,陳伯宗距書稍遠,未看真切。
陳蒨將那書本放在棋枰之側,終於緩聲言道。
“我前時有志,欲為百姓立一良法,然則天數有限,而今雖會國中賢良,亦只成其綱目。”
“我觀天下諸律,唯齊律最為佳品,奉業若無開創之能,取其律令,會賢良大臣,損益則可用之。”
“若奉業果有開創之心,則當以我所立之綱目,取北國之精要,增刪而補益之。”
“如此,阿父雖在九泉之下,亦可無遺憾矣。”
言罷,他見陳伯宗欲答話,卻抬手止之,道。
“奉業不必以言辭答我,此間且弈棋。”
又行棋二十目,陳蒨步步侵逼,卻並不一鼓而下,只是緩緩佈局,以增陳伯宗白子之壓力。
他揮手讓到、韓、章三人遠退,俯首低聲同陳伯宗言道。
“天下之局,我已為奉業布之。”
“章昭達、周羅睺,良帥之選,奉業當親厚待之,西征、北討,用此二人必成其事。”
“任忠、程文季、周敷、樊毅,良將之才,歷練久之,則可堪大用。”
“至於老臣,吳明徹、黃法氍、徐度、程靈洗、周炅,皆堪用使,惟慮其壽數若我,不能常在。”
“另有侯安都、淳于量及我所榮寵之韓子高等,但思恩養,慎而用之。”
“武臣之用,皆在前述。”
“至於文臣,我知奉業已有計較,不必多言也。”
陳蒨言罷,撫額稍緩睏乏,仍是抬手止住陳伯宗言語,復又將三位近臣招至身側。
他繼續與陳伯宗弈棋。
陳伯宗只覺得陳蒨佈下了一張大網。
他想起了五年前的四月,自己與陳蒨在亭中弈棋,等候日食來臨之事。
那時,陳蒨亦是對千里之外的陳寶應佈下了一張大網。
便如今日,對自己一樣。
歷史,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被改寫的。
天色忽而陰沉下來,似若有雨將至。
陳蒨看了眼天邊光色漸淡的夕陽,忽而止了手中動作,他問陳伯宗道。
“奉業若為皇帝,其志為何?”
“我身將入土,願聽真言。”
他望著陳伯宗的雙目,靜靜等待著兒子的答案。
萬千雨滴垂落九天。
四野傳來落雨之聲。
章昭達持傘,將襲向陳伯宗的雨水屏去。
韓子高舉傘,將落向陳蒨的水滴擋去。
棋枰稍溼,陳伯宗終於答道。
“一天下,威四夷。”
“教化萬方,移風易俗。”
“為生民種百世安樂之根苗。”
“兒之所願也。”
陳蒨聞言大笑,將一枚黑子抓在掌中,送到傘外,他言道。
“奉業之言,我甚愛之,當可不憾矣。”
“當可無憾矣。”
他攤開手掌,任那雨水將那棋子沾溼,他又道。
“我欲將天下之局付於奉業。”
“恐無所憑信。”
“今日天上雨至,正宜為信。”
他握住手掌,將拳頭移至陳伯宗身前,努力言道。
“我兒接命!”
陳伯宗似有猶豫,未見伸手。
陳蒨再努力作言。
“我兒接命!”
情既至此,陳伯宗終於拋卻猶豫,舉雙臂捧在身前。
那枚棋子自陳蒨的手中落下。
那上面裹著九霄之外的甘霖,留著陳蒨掌中的餘溫。
那是枚後發先至的黑子。
棋子落在陳伯宗雙掌之內,明明極輕,卻又好似極重。
陳蒨收掌,只望向將落的夕陽,他言道。
“奉業。”
“天命已在你手。”
“功成之日,勿忘家祭而告之。”
言罷,他將那本棋枰之側的陳律撿起,衝陳伯宗指了指封頁上的兩行小字。
那書上寫道。
大天而思之,孰與物蓄而制之。
從天而頌之,孰與制天命而用之。
將那書本放到陳伯宗身前,陳蒨最後看了一眼面前的兒子。
他終是耗盡了所有的力氣。
依著那道殘垣,迎著那輪夕陽。
他努力含笑。
可惜生機終究消逝。
陰雲掩日。
天為之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