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陳帝業

第87章 生殺

光大二年(568年)。

六月十三。

郢州城南。

夏日,連綿的大雨,已將郢州城外空氣中最後一絲血腥氣味都洗滌乾淨。

若不是東南野地裡,那些多出來的新鮮墳塋還在提醒,恐怕活著的人們中,將沒有人會再想起,兩個月前,發生在這裡的那場決定了西梁命運的戰役。

戰爭,對於活在郢州的普通人而言,到底意味著什麼呢?

是大量軍士進城之後暴漲的物價?還是在那之後城外匯聚的商旅?

是大戰之後城北碼頭髮送的靈柩?還是黃鵠磯上黃鶴樓中多出的那一位皇帝?

許繕不是郢州人,他沒辦法回答這些問題。

他只是陳國太醫院針灸科的一名普通醫者,往昔在建康時,他的唯一特異之處,或許便是他那太醫院正許智藏族侄的身份。

身份這東西,有時能限制一個人,有時又能成就一個人。

許繕不在乎這些,他只想做個能救人的醫者,僅此而已。

只是建康的貴人們,害怕針灸,那種害怕的濃度,就和眼下這些受了他針灸的郢州百姓,歡喜的濃度,一樣的高。

貴人們總是有許多藥石可用的,他們需要的,是能為他們試藥的人,而百姓總是沒有什麼藥石可用的,他們需要的,是能為他們祝福的神。

許繕有些羨慕地看向身側祝由科的同僚,前來受診的百姓們喜歡這種唸咒式的治療勝過喜歡針灸,更勝過喜歡方劑。

他們就在這樣一種神秘的祝福之中,領受著來自黃鶴樓中的那個,每年從他們每個人身上拿走八百文財富的皇帝的恩德。

是的,今日的郢州城南,持續了數日的太醫院義診,還在持續。

儘管這些來自建康的醫者們,說著病患們半懂不懂的吳地方言,儘管這些病患們或許看完病後等不到回鄉,便要因為那些並無效用的醫治死在當途。

但那又如何呢?只是所有人都不想死,所有人都在自己的想象力範圍之內,努力的求活罷了。

許繕有時覺得自己和這些病患一樣,有時又覺得自己與這些病患不同。

他至少還能救人,而他們連自救都做不到。

他嫻熟地從身前老者粗糙黝黑的面板之上拔出銀針,有些愜意地領受著來自老者的祝福。

他是個俗人。

只是他的目光卻不由自主地落在城牆西面的黃鶴樓上。

他總是喜歡思考,他總是想問。

天子,究竟想要做天下最大的醫者,還是想要做天下最大的屠夫呢?

可他的詰問,畢竟沒有那種能夠穿越人心的威力。

此刻的黃鶴樓中,又是一場決定許多人生死的會面,在同往常一樣展開。

階下,南周使者蘇威,正向安坐北面的陳伯宗叩拜作禮。

“臣西國懷道縣公、儀同三司、駙馬都尉蘇威,見過東朝天子。”

御座之上,陳伯宗掃過蘇威與其身後所立副使楊素的面頰。

今時今日,這兩位名留後世的隋朝重臣,都還只是二十許歲的少年郎。

免了二人的禮數,他出聲詢道。

“朕觀蘇卿所上國書,言周主欲認朕做叔,自以為侄,令我朝與周約為叔侄之國。”

“不知周主今時,年歲幾何?”

蘇威受此垂問,面有難色,卻不能不答,他道。

“我主,故章皇帝之嫡長也,現今春秋三十有五。”

“陛下,年齒雖不及我君,然仁行五海,德布四方,實中土受命之君也,正宜為長。”

陳伯宗未置可否,只問道。

“蘇卿既言朕受命中土,何不勸周主納土來獻,朕雖德薄,王公之位,必不吝惜。”

蘇威正欲挺身相辯,其身後的副使、賓部中大夫楊素卻已搶先出列言道。

“臣聞天子娶齊氏女,與鄴中高氏約為翁婿。”

“又聞古者,天下正朔,皆在中原,夏商周漢,莫不如是。”

“高氏既據天下正朔之區,又為陛下翁丈之重,陛下能舉南國之土而納之否?”

“臣以是言,禮義尊卑之高下,天命授受之多少,不過較以兵馬糧甲之眾寡也。”

“陛下若能北並河、洛,西舉關、隴,集天下壯麗之兵,聚九州雄傑之士,臣等豈敢據一隅而抗之乎?”

“陛下若謂東軍取巴蜀如探囊,自來取之,然陛下慮長安、鄴城能坐視乎?”

“若北面聯兵而至,陛下以南天之地,寡少之民,自詡能抗其鋒銳否?”

“臣恐陛下初雖克取巴蜀之地,而終必盡喪江北之土也。”

“故臣為陛下計之,不若但存我主,兩國親好,我則歲歲供奉,使東朝歲歲錢穀不絕。”

“如此,則陛下雖不得巴蜀之地,而巴蜀之財已盡入府庫也,不亦益乎?”

“如此,則陛下可無憂西顧,而盡集兵甲於東面與高氏爭天下,不亦善乎?”

楊素的言語充滿了青年人式的現實主義,言雖露骨,而並無虛辭,如此言語在朝廷宿老看來或許幾近輕慢,卻令陳伯宗生起了幾分愛才之心。

陳伯宗於是道。

“群臣皆言,西蜀無人,勸朕挾大勝之威,進而討之。”

“今日觀卿之言,朕知蜀中非無人也。”

“卿言既誠,朕亦以誠言答之。”

“周主若欲與我聯合,兩國必取巫山為界,黔中、牂牁之地,必以本朝為主。”

“而今陳強周弱,成都若欲自存,但上叔侄之號,有何益也?”

“必令你主每歲供奉不下五千萬錢,而兩國置榷場於邊境,以十一之賦,稅往來商旅。”

“周君若願從此約,陳、周縱無叔侄之號,而聯合之事,必也。”

“二卿之才,朕亦愛之,卿等可以朕今日之言還報成都。”

“若成都不允,兵戈一起,卿等自可東向來投。”

“此番荊襄用兵甚速,我府庫之積,尤支十萬之士,入蜀半歲,請周主自慮能相抗否?”

蘇、楊二人與宇文護一門關係匪淺,自不可能被陳伯宗那幾分不輕不重的招攬之意所打動。

倒是陳伯宗的攻蜀之迫與聯合之約,令他二人生出許多遐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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