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這裡,饒是修恩也有些耳熟。
比如在《奧德賽》里奧德修斯曾經召喚亡靈,他挖掘一個祭坑,向亡靈獻祭黑羊的鮮血。
亦或者是最著名的例子,女祭司皮提亞在德爾斐的阿波羅神廟透過特定的儀式,飲用聖泉、咀嚼月桂葉、坐在三腳祭壇上吸入地縫冒出的氣體,使自己進入一種恍惚或狂喜的迷狂狀態。
在這種狀態下,人們相信阿波羅神附體於她,透過她之口傳達神諭....
看到修恩皺眉。
納西婭則是溫柔的笑了笑,“灰燼大人不必如此,我所要教您的並非傳統意義的召喚術。而是一種召喚秘術。”
要知道希臘神話中的“召喚”絕非輕鬆的遊戲魔法。
它需要嚴格的儀式程式、特定的地點比如聖地、冥府入口、祭壇以及珍貴的祭品,並且常常伴隨著禁忌和激怒神靈、招來惡靈、褻瀆神靈的風險。
納西婭領著修恩,在一處空地停下。
“龍牙兵。”
她拈起一枚慘白的龍牙,隨意丟在鬆軟的泥土上。
那龍牙竟如活物般,觸地即生根!
伴隨著納西婭唇齒間流淌出的、綿綿不絕的古老咒文,空氣彷彿被無形之手攥緊。
遊離的靈息瘋狂匯聚,化作肉眼可見的淡金色流螢,被那枚貪婪的牙骨鯨吞。
咔吧…咯吱…
令人牙酸的骨骼爆裂聲響起。
龍牙在靈息的澆灌下劇烈扭曲、膨脹、拔節!
轉眼間,一個森白的骨架戰士便破土而出,矗立在修恩身側。它骨架嶙峋,指爪尖銳如鉤,顱骨上殘留著猙獰的龍類特徵,眼窩深處兩點幽綠的磷火猝然點亮,冰冷地注視著前方。
靜待指令。
“龍牙兵,”納西婭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神術修行者裡,還算流行的小把戲。”
修恩眼尾微挑,目光在那白骨戰士身上打了個轉。
他認得這東西。傳說裡,英雄卡德摩斯宰了戰神阿瑞斯的毒龍,智慧女神雅典娜便教他將龍牙埋入土中。
破土而出的斯帕託斯們自相殘殺,最後僅存的五人成了卡德摩亞堡——後世底比斯的基石。
眼前這玩意兒,不過是那古老秘術褪了色的影子。
“試試?”納西婭看向他。
在納西婭簡短的指點下,修恩閉上眼,意識沉入那片與龍族血脈相連的幽暗深處。
咒文音節在他喉間滾動,低沉而精準。
並未耗費太多心力,某種冰冷的聯絡已然建立。
噗!噗!噗!
泥土翻湧。
頃刻間,兩排同樣森然可怖的龍牙兵破土而出,骨骼摩擦發出令人心悸的低鳴,磷火幽幽,在他面前列成森嚴的陣列。死寂的殺伐之氣無聲瀰漫開來。
修恩睜開眼,額角滲出一層薄汗。
他望著眼前這兩排沉默的白骨衛士,感受著體內被瞬間抽空般的虛脫感,指節無意識地抵了抵眉心。
這秘術……確實好用。
唯一的代價,不過是召喚之後,那種彷彿身體被掏空、徒留腎虛般的空乏感。除了這點小小的“饋贈”,其他都好說。
“有了這些骨頭架子,水手的問題倒是解決了。”修恩看著眼前忙碌的景象,嘴角勾起一絲滿意的弧度。
十多個森白的龍牙兵沉默而高效地穿梭著,它們骨架嶙峋卻力大無窮,扛起船上的魚獲如同拾起枯枝。
動作迅捷、精準,不知疲倦,效率遠超那些磨磨蹭蹭的碼頭工人。
冰冷的指爪扣住滑膩的魚身,磷火幽微的眼窩掃視著路徑,構成一幅詭異又實用的畫面。
“謝了。”修恩側過頭,對身旁的納西婭說道。
“不必如此客氣,灰燼大人。”納西婭微微頷首,聲音帶著一種奇特的韻律,像是古老的鐘磬輕鳴,“此乃老身分內之事。”
修恩的目光在她臉上停頓了一瞬。那分明是張風韻猶存、眼角眉梢甚至殘留著些許嫵媚的婦人面龐,看起來不過四十許人。
可那句“老身”從她紅潤的唇瓣裡吐出,卻帶著一種沉澱了數百年的理所當然,聽得人骨頭縫裡都泛起一絲微妙的味道。
真夠怪的。
他在心裡嘀咕了一句,面上卻波瀾不驚。
“召喚秘術便是如此,”納西婭似乎並未察覺他的腹誹,步履輕盈地跟在修恩身側,繼續說道,“灰燼大人若有興趣研習召喚之道,秘儀會的圖書館裡,倒藏著不少有趣的典籍。”
她的目光投向遠處海面,語氣平緩,卻像在陳述某種鐵律:“神術通神,此界登天之路,不過兩條。”
“其一,血脈成神。身負神明血脈的幸運兒,成年即是半神之軀。”她的聲音裡聽不出羨慕,只有一絲淡淡的疏離,“那些傢伙,或許實戰起來稀鬆平常,但那份源自血脈的體魄、靈魂的韌度,乃至未來的……可能性,絕非我等神術修煉者可比。”
海風吹拂,撩起她幾縷烏黑的髮絲,她抬手輕輕攏住,話鋒一轉,帶著一種近乎冷漠的自信:“不過,待我輩神術修煉者點燃神火,踏上神座之時,與那些天生的半神相比——”
“倒也未必遜色分毫。”
納西婭的話語像一枚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修恩心底激起漣漪。
點燃神火!
這四個字帶著灼熱的份量,瞬間驅散了那點召喚龍牙兵帶來的空乏感。
即便沒有那所謂的神明血脈,這條路……似乎也並非遙不可及?
一絲微不可查的光亮在他眼底燃起,像是黑暗中悄然劃亮的火柴。
“灰燼大人,不必如此急切。”納西婭彷彿洞悉了他剎那間的振奮,唇角彎起一個奇異的弧度,帶著洞穿時光般的篤定,“您的未來早已錨定於星辰的軌跡。點燃神火,不過是必經之路。終有一日,您的名諱將在吟遊詩人的豎琴絃上震顫,化作不朽的篇章。”
她說完,便不再理會修恩的反應,徑直轉身走向一旁的簡陋倉庫。
那風韻猶存的背影行動起來卻帶著一種古老祭司特有的沉靜韻律。
接下來的景象,讓修恩瞳孔微微放大。
只見納西婭極其自然地將那枚蘊藏著神秘力量、引得無數人覬覦的“神之種”,隨手丟進了一口正咕嘟冒泡的大鍋裡——鍋裡翻滾的,赫然是切好的、還帶著暗紅紋理的亞龍肉塊!
旁邊,一個沉默的龍牙兵忠實地履行著伙伕職責,用森白的指骨拾起乾柴,精準地投入灶膛。
幽綠的磷火在它空洞的眼窩裡跳躍,映照著鍋裡翻騰的奇詭濃湯。
“很快就好。”納西婭用勺子攪了攪那鍋散發出難以形容的混合氣息,龍血的腥羶、泥土的芬芳、某種難以名狀的灼熱感的湯羹,語氣平淡得像是在煮一鍋普通的肉湯。
“……啊?”修恩喉嚨裡發出一聲短促的、近乎窒息的音節。
他完全懵了。
他預想過無數種獲取神之種力量的場景:或許是血腥的獻祭,或許是艱深的冥想,又或是需要刻滿整個房間的符文……
無論如何,絕不應該是眼前這幅景象,最神秘莫測的禁忌之物,被這位自稱“老身”的祭司,用最樸素的“燉湯”方式處理了!
這感覺荒謬得讓他太陽穴突突直跳。
就在這詭異燉湯的背景音中,納西婭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告誡:“灰燼大人,謹記。若您日後遇見並非出自神廟的神術修行者……”
她頓了頓,勺子輕輕磕在鍋沿,發出清脆一響。
“不要相信,不要幫戰助。他們的微笑之下,或許正覬覦著您的生命精華,如同禿鷲垂涎將死之軀。”
她的目光掃過修恩,冰冷而銳利,瞬間驅散了燉湯帶來的荒誕感。
修恩沉默著,納西婭的話語如同冰冷的鑿子,一點點在他腦海中刻下對這個世界的認知:神術修行者的道路、神諭之魚的傳說、潛伏的邪神、禁忌的知識……碎片化的資訊開始拼湊。
這個世界,遠非他記憶中那個單純、光明的希臘神話畫卷。
它更像是扭曲了神祇面孔的異變版本,危險無比!
很快時間這樣過去了。
須臾之後。
大祭司納西婭的身影再次出現,雙手捧著一隻古樸的陶碗,步履間帶著難以言喻的莊重。
碗中,盛放著那枚被稱為“神之種”的造物。
“灰燼大人,”她的聲音低沉,如同神殿深處迴盪的禱言,“通往白銀之階的門扉,已為您開啟。”
“青銅境的桎梏,或許如您所經歷般脆弱易碎。然白銀之境……”她頓了頓,目光落在碗中,“需以龍裔之血肉為引,以神之種為鑰,方能叩響那更高維度的門扉。”
修恩的視線被碗中之物攫住。
那是一碗粘稠的金色肉湯,色澤宛如熔化的黃昏。
僅僅是那逸散出的氣息鑽入鼻腔,他體內蟄伏的靈息便如同被投入沸油的冰晶,驟然間瘋狂躁動、翻湧咆哮!
再沒有絲毫猶豫。他伸手接過陶碗,那溫熱的觸感彷彿帶著生命。
仰頭,將碗中之物一飲而盡。
難以言喻的觸感在口腔中炸開。
神之種滑過喉舌,竟帶著一種奇異的、絲綢撕裂般的柔順感,彷彿吞嚥下去的不是血肉,而是某種……液態的黃金。
緊隨其後的亞龍肉塊,卻堅韌異常,每一次咀嚼都像是在撕扯凝固的雷霆,帶著野性的腥甜在齒間迸裂。
神之種落腹的剎那,彷彿一顆熾白的星辰在腹腔深處轟然引爆!
無法想象的、狂野到近乎毀滅的力量,如同億萬條甦醒的熔岩之蛇,沿著四肢百骸的經絡瘋狂奔湧、撕裂、重塑!
靈息不再是流淌的溪流,而是失控的洪峰,在他體內每一個角落掀起滔天巨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