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希臘這片被諸神陰影籠罩的土地上生活了二十多年,他太清楚周圍的人們對奧林匹斯眾神是何等的敬畏與狂熱。
那是一種刻入骨髓的信仰,是生活的一部分。
而現在,這被頂禮膜拜的物件之一,竟然……跑下神壇,像個懷春少女一樣對著自己一個掙扎求存的凡人宣稱“一見鍾情”?
這訊息要是傳出去,恐怕愛琴海沿岸所有月神神殿的祭司都會集體駭然暈厥——他們至高無上、純潔無瑕的處女神,竟愛上了一個凡人?
這在神律森嚴的奧林匹斯,簡直是不可想象的墮落,是足以引發神系震盪的醜聞!
“當然是真的呀!
這有什麼好懷疑的!”
阿爾忒彌斯嘟起嘴,似乎對他的質疑感到些許委屈,但很快又被自己的熱情淹沒,雙手捧心,“有什麼辦法嘛!”
“你知道人家每晚被你那樣‘深情’地望著,心跳得有多快嗎?
你知道我偷偷看著你,等待一個合適的機會出現在你面前,等了多久嗎?”
她周身的光輝都因激動而盪漾起來,“這就是一見鍾情!
是命運哦!”
“這未免……”
修恩感到一陣深深的無力。
他明白阿爾忒彌斯在說什麼——那些他獨自在甲板上、在海邊,望著月亮出神的夜晚。
但他看的從來不是月神本身,他只是將那份對無形之島、對島上之人的無盡思念與憂慮,寄託給了那輪永恆而沉默的月亮。
誰能想到……正主居然真的在月亮後面盯著看,還徹底會錯了意?!
“所以——”阿爾忒彌斯向前一步,臉上綻放出甜美到令人窒息的笑容,那笑容裡帶著神明特有的、不容置疑的理所當然,彷彿在陳述宇宙最基本的法則,“從今天起,無論你生病還是健康,順境還是逆境,你都要對我負起責任了,對吧?”
她的思維里根本沒有“拒絕”這個選項。
世上怎會有人拒絕神明的垂青?
怎麼可能存在?
能夠被神愛上,難道不是宇宙間最至高無上的榮幸和必須接受的命運嗎?
她篤定地、期待地看著修恩,等待他欣喜若狂的回應,周身月華流轉,彷彿已預見到永恆幸福的序幕。
修恩抬手,用力按了按自己發脹的太陽穴,從胸腔深處吐出一口彷彿承載了整個世界重量的濁氣。
面對眼前這位於璀璨月華中等待回應的女神,他眼底只有一片被焦慮灼燒過的疲憊。
“…抱歉。”他的聲音裡帶著一種難以掩飾的倦怠,並非針對她,而是針對這完全脫軌、不合時宜的局面,“我現在…真的沒法回答你這個問題。”
無形之島的陰影如同達摩克利斯之劍高懸於頂,姐姐們可能正面臨的災厄像燃燒的荊棘鞭撻著他的心臟。
一位突然降臨、還自帶戀愛濾鏡的月神的“深情告白”,更像是一場令人心力交瘁的……甜蜜災難。
神明啊,果然都是些完全不懂得看氣氛、我行我素到了極點的存在。
“誒……?”
阿爾忒彌斯臉上那燦爛的、彷彿盛放著整個春日花園的笑容,瞬間凝固了。
如同精緻瓷器表面驟然裂開的細紋,一種近乎懵懂的困惑和難以置信,迅速取代了之前的雀躍與自信。
這完全超出了她的劇本。
在她的認知裡,這根本是不可能發生的選項。
人類面對神明的垂青,理應感激涕零、欣喜若狂地匍匐在地,將這份恩寵視為宇宙間最至高無上的榮耀。
應該是這樣。
必須是這樣的。
可為什麼……眼前這個男人,沒有露出絲毫預想中的狂喜?
為什麼他眼底只有一片沉鬱的、化不開的疲憊和……拒絕?
明明她已經如此放下姿態,如此清晰地表達了喜愛?
一種從未體驗過的、尖銳而陌生的刺痛感,悄然戳破了那顆被眾星捧月慣了的神之心。
“那你……”她的聲音不自覺地低了下去,帶上了一絲連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委屈和顫抖,周身流轉的月輝似乎都隨之黯淡了幾分,“是討厭我嗎?”
修恩看著眼前這位忽然流露出近乎脆弱神態的女神,心中那根緊繃的弦似乎被無形地撥動了一下,但他眼底的堅冰並未融化。
他搖了搖頭,聲音低沉卻清晰,試圖將那份沉重的責任刻入她的理解:
“阿爾忒彌斯,不是討厭與否的問題。”
他抬手,決絕地指向那片迷霧深鎖的海域,每一個字都像是從沉重的負擔中擠壓出來,“我的家人正在那裡等待救援,她們可能正處於無法想象的痛苦和危險之中。
現在,此刻,我的全部心神都必須繫於她們身上。
我沒有哪怕一絲一毫的餘裕,去思考、去回應……任何其他的感情,即使這份感情來自於一位尊貴的神明。”
他的焦慮幾乎化為實質的火焰,在瞳孔深處火焰燃燒。
戈爾貢三姐妹的安危像一座巨山壓在他的脊樑上,那是比任何神明的青睞都更沉重、更緊迫的召喚。
他並非對眼前的光輝毫無觸動,只是那深深的擔憂與責任,早已塞滿了他的胸腔,再也容不下別的東西。
【無聲的抉擇與既定的航路】
修恩的回應,這一次幾乎無可挑剔。
他沒有觸及那份不容玷汙的神之愛意,也未背棄自己身負的責任,只是將那份凡人的沉重與急迫坦誠相告。
這份恰到好處的坦誠,讓阿爾忒彌斯臉上那細微的委屈與即將醞釀的風暴漸漸緩和了下來。
周身那微微波動、彷彿預示不祥的月輝,也重新流淌出溫和的光澤。
她只是微微歪著頭,用那雙盛著星海的眸子凝視著他,似乎在權衡他那“渺小”的煩惱與自己的興致。
上一次……大概就是因為拒絕得太過決絕,態度強硬地踐踏了她的“好意”,才徹底觸怒了這位心思莫測的女神吧?
輪迴過一次的修恩,心緒冰冷而清晰。
面對這位看似天真爛漫、實則佔有慾極強且不容違逆的月神,他已然摸到了在刀鋒上行走的訣竅——絕不能硬碰她那根深蒂固的神之傲慢。
“哼,什麼嘛,”阿爾忒彌斯似乎終於做出了決定,語氣帶著一絲施捨般的優越感,又混合著想要讓他認清“現實”的急切,“如果你真那麼想知道,我……我也可以大發慈悲告訴你哦!”
她微微揚起下巴,月光在她完美的輪廓上鍍上一層冷銀邊:
“你現在趕過去,已經太遲了!”
她的話語像冰冷的箭矢,試圖射穿修恩最後的希望,“美杜莎……她早已深陷詛咒的泥沼,魔化的程序無可逆轉!
變成那頭可怖的戈爾貢怪物,不過是遲早的事!
這是我親眼所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