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高煦回到艦隊在尤里安港的臨時駐地,他沒有立刻召集手下商議,而是獨自一人站在旗艦的艉樓上,望著君士坦丁堡的方向。夜色下,聖索菲亞大教堂的輪廓依舊清晰,像一頭沉默的巨獸,匍匐在歷史的長河中。
第二天,太陽尚未完全升起,大皇宮深處的一間密室裡,燭火已經燃燒了一整夜。
曼努埃爾二世雙眼佈滿血絲,他整夜未眠。
首席大臣安德羅尼卡站在他面前,聲音因為激動和疲憊而顯得有些沙啞,他正在一字一句地複述昨日的所見所聞。他的臉上,昨日那份被顛覆認知的震動,絲毫未減。
“陛下,那位大秦的殿下……他的眼光,精準地剖析了帝國防禦現在存在的問題。”
安德羅尼卡的聲音壓得很低,彷彿怕被牆外的某些幽靈聽去。
“金角灣的鐵鏈,我們引以為傲的屏障。他只看了一眼,就說出了那句讓我脊背發涼的話:‘任何防禦,都不應該存在僥倖’。他甚至提到了我們聞所未聞的戰術,什麼潛水鑿斷,什麼繞開天險……陛下,他就像是親眼見過鐵鏈被攻破一樣!”
曼努埃爾二世沒有說話,枯瘦的手指在座椅扶手的雕刻上反覆摩挲。
“還有狄奧多西城牆……”安德羅尼卡嚥了口唾沫,繼續說道:“他帶來的那些工匠,甚至沒怎麼說話。他們只是用手敲擊牆磚,用腳丈量寬度,彼此用我們聽不懂的語言交談幾句,就得出了結論。陛下,他們指出的弱點,是我們視而不見,或者說,根本不敢去承認的死穴——我們的城牆,是為弓箭和投石機準備的,它根本就沒準備好迎接火炮的時代!”
共治皇帝約翰八世在一旁聽得臉色愈發蒼白,他終於按捺不住,向前一步。
“父親!這太危險了!他看得太清楚了!他把我們最後的驕傲,我們羅馬人最後的盾牌,裡裡外外看了個通透!我們怎麼能把自己的弱點,完全暴露在一個來歷不明的異邦人面前!”
“你看清楚的,只是他的善意。”
曼努埃爾二世終於開口,聲音沙啞得像是兩塊石頭在摩擦,但每一個字都帶著不容置疑的重量。
“約翰,我的孩子,如果他想成為我們的敵人,他根本不需要告訴我們這些。他只需要開著他的艦隊去見蘇丹,用他那些我們無法抵擋的火槍和城防圖紙作為交易,你覺得穆罕默德會拒絕嗎?到時候,奧斯曼人會從陸地和海上,用我們最意想不到的方式,把君士坦丁堡敲成一地碎片!”
皇帝猛地站起身,幾步走到窗邊,推開沉重的窗戶。清晨的冷風灌了進來,吹動他花白的頭髮。他指著窗外城市殘破的輪廓。
“他給我們看他的武器,給我們指出城牆的死穴,是在用一種我們無法拒絕的方式告訴我們:我,有能力毀滅你們,但我選擇成為你們的朋友。他展示肌肉,是為了讓我們安心,而不是讓我們恐懼。”
“可代價呢?”約翰八世幾乎是吼了出來,“一個獨立的牧首區!這是在分裂教會!父親,這是在我們的信仰上劃開一道口子!”
“分裂?”曼努埃爾二世發出一聲淒厲的苦笑,笑聲在空曠的房間裡迴盪,顯得無比悲涼。
“我的好兒子,你告訴我,什麼叫分裂?兩約翰之戰,帕里奧洛格斯家族的內鬥,耗盡了帝國最後一滴血!我們的國庫裡,連老鼠都找不到一粒米!我們拿什麼去修補城牆?拿什麼去招募士兵?拿什麼去給士兵發軍餉?靠向威尼斯的熱那亞商人搖尾乞憐?還是像我的祖父一樣,跑到羅馬,跪在那個偽教宗的腳下,親吻他的靴子,換來幾句空洞的許諾和幾袋發黴的麵粉?”
他猛地轉過身,枯槁的雙手死死抓住約翰八世的肩膀,雙眼赤紅。
“孩子,我們已經沒什麼可以再失去了!教會的統一?羅馬的榮耀?當異教徒的彎刀架在我們的脖子上時,這些還有什麼意義!而他,那個東方人,給了我們一個賭桌,給了我們一把籌碼,一個或許能贏回一切的賭注!”
皇帝的語氣變得斬釘截鐵,再無一絲猶豫。
“去!通知普世大牧首!就說,我,羅馬帝國的巴西琉斯,奧古斯都,將親自主持一場洗禮,見證一位來自遙遠東方的君主,投入我主的懷抱!”
曼努埃爾二世的決定,如同一道驚雷,在君士坦丁堡腐朽的官僚體系和宗教界炸響。皇帝親自前往聖索菲亞大教堂,拜見了年邁的普世大牧首。
“大牧首,有一位來自遙遠東方大秦帝國的皇子,他帶來了足以拯救羅馬的力量,他願意皈依我主,成為東正教世界的兄弟。我希望,您能以最隆重的儀式,為他主持洗禮。”
大牧首約聽到這個訊息時,捏著十字架的手都在顫抖。一個手握強大艦隊的異教君主的皈依,尤其是在帝國風雨飄搖、四面楚歌的此刻,其政治和宗教意義,簡直不可估量。
“這是……這是主的指引!”
他立刻行動起來,整個君士坦丁堡牧首區都為這場史無前例的皈依儀式而運轉。
幾日後,聖索菲亞大教堂,這座屹立了九百年的神聖殿堂,迎來了它歷史上最奇特的一場儀式。
君士坦丁堡的普世大牧首,身著金線織就、綴滿寶石的華貴祭披,手持黃金權杖,站在大殿中央的祭壇前。他年事已高,但此刻精神矍鑠,神情肅穆。
在他的對面,站著那個即將受洗的東方人。
朱高煦沒有換上拜占庭的任何服飾。他依舊穿著那一身只有大明皇太子才有資格穿戴的龍袍,頭戴翼善冠。這身來自遙遠東方的威嚴裝束,與周圍拜占庭式的聖像、馬賽克壁畫和希臘式的廊柱,形成了一種奇異而又和諧的畫面。
這不是一次簡單的皈依,更像是一場平等的結盟。這是歐洲與亞洲的古老文明,在他的新大陸國家——大秦的撮合下,進行的一次史無前例的思想碰撞。他要的,是中西結合,各取所長,只有這樣,才能在這風起雲湧的大航海時代前夜,為自己的國家和民族,搶佔一個最有利的生態位。
光線從穹頂四周的一圈窗戶中傾瀉而下,形成一道道肉眼可見的光柱,緩慢地在巨大的空間裡移動,照亮了空氣中飛舞的千年塵埃。其中一道光柱,恰好落在了朱高煦的身上,為他的龍袍鍍上了一層神聖的金色。
大殿裡站滿了帝國的貴族與重臣,元老院的議員、大家族的族長、手握兵權的將軍……他們神情複雜,交頭接耳,竊竊私語聲在巨大的穹頂下匯聚成一片嗡嗡的聲響。
曼努埃爾二世與約翰八世站在離祭壇最近的地方,皇帝的臉上是一種壓抑的平靜,而約翰八世的表情則充滿了掙扎與不安。
儀式開始了。
大牧首用古老而純正的希臘語,以一種莊嚴的、帶著詠唱韻律的語調,向朱高煦發問:
“ΑποτάσσεσαιτωΣατανά;(你是否棄絕撒旦?)”
“Καιπάσιτοιςέργοιςαυτού;(棄絕他的一切行為?)”
“Καιπάσητηαγγελίααυτού;(棄絕他的一切使者?)”
“Καιπάσητηλατρείααυτού;(棄絕他的一切崇拜?)”
“Καιπάσητηπομπήαυτού;(棄絕他的一切浮華與驕傲?)”
朱高煦身旁的翻譯官,將每一個詞都清晰地傳入他的耳中。他早已將答案爛熟於心。
他沒有絲毫猶豫,用一種生硬但每一個音節都無比清晰的希臘語回答:
“Αποτάσσομαι.(我棄絕。)”
一連三遍的問答,他的聲音一次比一次堅定,迴盪在空曠的大殿之中。
在場的拜占庭貴族們,臉上的驚奇之色越來越濃。竊竊私語聲漸漸平息。他們本以為這只是一場赤裸裸的政治交易,一個心照不宣的作秀。但這個東方人表現出的嚴肅與虔誠,似乎並非偽裝。他沒有絲毫的扭捏與被迫,反而有一種主動擁抱這一切的氣度。
接著,大牧首開始為他傅油。
盛放在銀盤裡的聖油,被塗抹在他的額頭、胸口、後背、手和腳上。冰涼的油膏接觸面板,帶來一陣輕微的戰慄。這象徵著與基督的結合,從此以後,他將成為上帝的戰士,為主而戰。
最後,是洗禮的最高潮。
朱高煦走到巨大的大理石洗禮盆前,單膝跪下,微微低下他那高貴的頭顱。
大牧首舀起盆中經過祝聖的聖水,三次澆灌在他的頭頂。冰涼的聖水順著他的髮絲滑落,流過他的臉頰。
“ΒαπτίζεταιοδούλοςτουΘεού,朱高煦,ειςτοόνοματουΠατρός,Αμήν.ΚαιτουΥιού,Αμήν.ΚαιτουΑγίουΠνεύματος,Αμήν.(上帝之僕,朱高煦,以聖父之名受洗,阿門。以聖子之名,阿門。以聖靈之名,阿門。)”
隨著最後一句祝禱落下,朱高煦緩緩抬起頭。
他沒有為自己取一個教名。
他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他就是朱高煦,來自東方大秦的君主。他不需要一個西方的名字來證明自己的信仰。這與後世那個為了乞求十字軍援助,給自己兒子取名“君士坦丁”,還皈依了那個處處受制於羅馬教廷的天主教的朱家子孫,有著本質的區別。
整個大殿一片寂靜。
所有人的目光都匯聚在他的身上。看著這個身穿東方龍袍的君主,正式成為東正教世界的一員。
他們不知道,這究竟是帝國重生的福音,還是一個更加未知命運的開端。
朱高煦站起身,水珠順著他的臉龐滴落在華貴的龍袍上,他卻毫不在意。他轉向曼努埃爾二世,身體微微前傾,右手放在胸前,行了一個標準的東正教禮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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