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衛強慢悠悠地走過去，動作不帶一絲火氣。
他從桌上的網兜裡拿出一個黃澄澄的橘子，用指甲不緊不慢地劃開橘皮。清新的橘子香氣，像一把利劍，瞬間刺破了屋裡那股子黴味與艾草混合的沉悶氣息，顯得格外突兀。
“三大爺，別這麼看著。”
張衛強把一瓣晶瑩剔透的橘子，像投餵寵物一樣，遞到閻埠貴嘴邊。
“錢嘛，就是一張紙。生不帶來，死不帶去。花了，印在腦子裡的記憶，吃進肚子裡的舒坦，那才是自己的。”
閻埠貴嘴唇哆嗦得如同風中殘葉，喉結劇烈地上下滾動，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他不敢接那瓣橘子，他怕自己一張嘴，不是吃橘子，而是控制不住噴出一口積鬱的老血。
張衛強毫不在意地收回手，自己把橘子丟進嘴裡，輕輕咀嚼著。酸甜的汁水在口腔裡爆開，他享受地眯了眯眼，隨即看向傻柱，點了點頭。
“柱子，賬本上記好了，三大爺家，款項結清。”
“走，咱們去下一家。”
傻柱此刻對張衛強是佩服得五體投地。
他以前只知道拳頭是硬道理，今天才算開了眼，原來動嘴皮子，尤其是往人心窩子裡捅刀子，比動拳頭還解氣，還管用！
“好嘞！”
傻柱把錢小心翼翼地收進內兜，在那本特製的賬本上，找到“閻埠貴”的名字，用筆在後面重重地打上一個勾。
那個黑色的勾，像一把烙鐵，狠狠地燙在了閻埠貴的心尖上。
他眼睜睜看著張衛強和傻柱一前一後，掀開門簾揚長而去，不僅帶走了他的錢，更抽走了他全身的精氣神。
“老頭子……”三大媽的聲音帶著哭腔，剛想勸慰。
“我的……我的永久牌腳踏車啊……”閻埠貴喉嚨裡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哀鳴，眼前一黑，直挺挺地朝著床面倒了下去。
這次，是真的氣暈過去了。
走出三大爺家，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
夕陽的最後一抹餘暉消失，院子裡的老槐樹只剩下漆黑的輪廓，像一隻沉默的巨獸。
家家戶戶的窗戶裡透出燈光，不少窗簾後面，都有人影在晃動，無數雙眼睛正盯著他們。
傻柱攥著那本越來越沉的賬本，心裡卻熱乎乎的，充滿了前所未有的成就感。
“衛強，二大爺那個官迷，三大爺這個老摳，全拿下了！這院裡剩下的，就沒硬骨頭了！”他興奮地說道。
“不，還差最後一家，也是最硬的一家。”張衛強腳步沒停，徑直朝著前院走去。
傻柱愣了一下：“誰啊？”
“一大爺。”張衛強的聲音在夜色裡，平淡得沒有一絲波瀾。
傻柱的腳步卻猛地一頓，像被釘在了原地。
一大爺，易中海。
那個在院裡一呼百應，永遠站在道德制高點的老好人。
那個在軋鋼廠裡，級別最高，人人敬重的八級鉗工。
找誰要錢，傻柱都覺得理直氣壯，可要去敲一大爺的門，他心裡莫名就發虛，底氣矮了三分。
“衛強，一大爺他……他人挺好的，平時沒少幫我說話……”傻柱的聲音不自覺地低了下去。
張衛強停下腳步，回頭看他。他的眼神在暮色中顯得格外明亮，彷彿能穿透人心。
“柱子，我們辦的是公事，對公不對私，要一視同仁。”
他頓了頓，聲音變得更有穿透力：“再說了，他是不是真的對你好，你心裡沒數嗎？他讓你把食堂帶回來的飯菜給賈家送去，讓你把自己的工資接濟秦淮茹，那時候他自己吃的是什麼？他那是對你好，還是拿你當冤大頭，去養他未來的‘孝子’呢？”
張衛強這句話，像一把錐子，狠狠扎進了傻柱心裡。
傻柱的腦海裡瞬間閃過一幕：
那是一個冬天，他把自己的棉襖給了棒梗，自己凍得直哆嗦，易中海看到了，只是拍拍他的肩膀說“柱子你心善，好人有好報”，然後自己轉身回了溫暖的屋子，端起了熱氣騰騰的飯碗。
那份所謂的好，從來都不是給自己的。
所謂的情分，更像一個枷鎖，一個讓他心甘情願給賈家當牛做馬的枷鎖！
他心裡的那點猶豫和虛弱，瞬間被一股屈辱和憤怒衝得煙消雲散。腰桿，重新挺得筆直。
“我明白了！他是八級鉗工，工資最高，更沒理由不交！”
兩人來到一大爺易中海家門口。屋裡亮著燈，門簾掛得一絲不苟。
沒等傻柱伸手，門簾從裡面被掀開。
易中海面無表情地站在門口，彷彿已經等候多時。
他的目光越過張衛強，直接鎖定在傻柱身上。
他的屋子，跟劉海中的官僚氣、閻埠貴的算計味都不同。
屋裡收拾得一塵不染，桌椅板凳都擺放得整整齊齊，透著一股屬於高階鉗工的嚴謹和刻板。只
是這嚴謹裡，卻缺少家的溫度，顯得有些清冷和壓抑。
一大媽坐在旁邊，神情緊張，雙手不停地搓著圍裙角。
“坐吧。”
易中海指了指桌邊的凳子，自己則穩穩地坐回主位，身上帶著一股無形的壓迫感。
他沒有像劉海中那樣咋咋呼呼，也沒有像閻埠貴那樣裝病賣慘。
他只是靜靜地看著傻柱，那眼神複雜極了，有長輩對晚輩的審視，還有一絲不易察察覺的疏離和冰冷。
“柱子，”
易中海緩緩開口，聲音低沉雄渾，“你長本事了。現在跟著一個外人，在院裡興風作浪，連我的門，都敢這麼闖了。”
這話不是拒絕，而是誅心。他直接跳過錢的事，先在道德上，給傻柱定了罪。
傻柱被他看得心裡發毛，剛建立起來的信心，險些又要崩塌。他張了張嘴，吶吶道：“一大爺，我……”
就在這時，張衛強往前站了一步，不偏不倚地擋在了傻柱身前，隔斷了易中海的視線壓力。
他臉上掛著標誌性的和煦微笑：“一大爺，您這話說的可就嚴重了。什麼叫興風作浪？我們這是響應街道號召，為了全院的團結互助，辦好事，辦實事。”
張衛強將那本賬本，輕輕放在桌上。他用手指，慢條斯理地劃過一行行名字：“您看，從二大爺，到三大爺，再到院裡許大茂、劉光天他們，大家都積極擁護。這說明什麼？說明這是人心所向，大勢所趨。”
“您作為咱們院威望最高的一大爺，理應帶頭支援才對，怎麼能說是興風作浪呢？”
易中海的目光終於從傻柱身上，轉移到了張衛強臉上。
他的眼神陡然銳利起來，像鉗工手裡的卡尺，精準而冰冷。
“年輕人，不要總拿大道理壓人。這個院子裡的事，我比你清楚。有些事，不能只看表面。”
他端起桌上的搪瓷茶缸，吹了吹浮沫，卻沒喝，又重重放下，發出一聲悶響。
“這個基金，說是為了大家，可到底進了誰的腰包，為了誰的私心，大家心裡都有一杆秤。我一大把年紀了，不想參與你們年輕人的這些名堂。”
這話說得冠冕堂皇，既是拒絕，又把自己擺在了一個超然物外、看透一切的長者位置上。
傻柱聽得都急了，想反駁。
張衛強卻笑了，他輕輕按住傻柱的肩膀，示意他稍安勿躁。
“一大爺，您說的對。”他竟然順著易中海的話往下說，“這世上的事，確實不能只看表面。”
話音未落，張衛強的聲音陡然一轉，目光變得極具侵略性，直刺易中海的內心深處。
“就像您，表面上是我們院裡最無私，最講奉獻，最高風亮節的道德標杆。”
整個屋子的空氣彷彿在這一刻凝固了。
張衛強一字一頓，聲音不大，卻像一顆釘子，狠狠地敲進了每個人的耳朵裡。
“可實際上，您對賈家掏心掏肺的好，是不是也圖著將來自己動不了的時候，能有個人在床前給您端碗水，百年之後，能有個‘孝子’披麻戴孝，給您摔個盆，好讓您在九泉之下不至於太孤單呢？”
轟！
這句話，如同平地驚雷，在易中海和一大媽的耳邊悍然炸響！
“哐當！”
一聲脆響，易中海手裡剛剛端起的茶缸，猛地一抖，滾燙的茶水潑了他一手，他卻渾然不覺，那張古井無波的老臉，瞬間血色盡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