艦隊在海灣入口不遠處下錨,放出幾艘小艇靠向北岸。王大虎見米沃克人早已在岸邊列隊,手持木矛石斧,但神情中多是疑懼與敬畏。奇努克嚮導揮手示意,先以搪瓷碗與鹽巴換取對方的信任。
一名米沃克長老上前,頭戴鹿皮冠飾,雙手捧著一個大竹籃,裡面是一種呈褐色的粗粉。他比劃著口中言語,嚮導翻譯道:「這是橡果粉,族人世代以之為食。今日既有神魚部落遠來,願以此相饋。」
王大虎點頭,示意水手接過。米沃克婦女當場生火,以石磨碾粉加清水攪勻,倒入大陶鍋中攪拌。片刻後,鍋裡濃糊翻滾,散發一種略帶苦澀卻濃厚的香氣。
周蒙花試著舀了一勺,吹涼後入口。只覺口感黏稠,先是澀苦,隨即轉為一股淡淡甘甜,極耐飢餓。她略皺眉,又點頭道:「此物雖不及稻麥香軟,但耐存可久,且果林自生,若能稍加整理,便可供大批人用。」
王大虎也親口嚐了一口,沉吟片刻,道:「果中澀味,本是因單寧。若能以清水多次淘洗,再加鐵鍋煮熟,或可減其苦澀。此物雖難與中原五穀相比,但於蠻荒大地卻是天賜糧倉。」
米沃克長老看他們細細品嚐,便笑著示意,指向背後山林:「此地滿山橡樹,每年秋收,果實堆積如丘。我族磨粉貯藏,冬春皆可餘糧。若與神魚部落結交,我族可年年輸送。」
王大虎心中暗喜,低聲對周蒙花道:「此灣果真寶地——有橡果為食,不愁饑饉;有灣口為港,可控南北。若李天佑能於北岸築寨,再拓田疇,則糧餉與水路皆足。」
周蒙花卻提醒:「但此地部落上百,若要奪其灣口,必先擇其可親者立為土司。否則,米沃克、奧隆雖願通好,其他部落未必服從。」
王大虎聞言,沉聲道:「是以今日但留好印象,暫不輕許。先記錄在圖,回日細議。」
貿易在微妙的氛圍中進行。當米沃克人抬來整簍橡果粉換取鐵鍋時,奧隆人獻上的貝殼項鍊間赫然混著天然金砂。王大虎面上保持笑意,指節卻已捏得發白。他看見有個孩童正在把玩塊鴿卵大小的天然金塊,如同中原孩子玩泥巴般隨意。
會晤結束後,送走了心滿意足、帶著新換來的鐵器離去的兩位長老,王大虎臉上的笑容瞬間消失了。他獨自走到艦首,望著眼前這片遼闊、平靜、資源豐饒得令人髮指的海灣,眉頭緊緊鎖在一起,非但沒有喜悅,反而浮現出深深的憂慮。
周蒙花走到他身邊,輕聲道:「虎子,此地的黃金……似乎遠比我們想象的要多得多。」
「何止是多!」王大虎重重一拳砸在船舷欄杆上,聲音低沉而焦慮,「簡直是唾手可得!蒙花,妳看到他們的表情了嗎?他們根本不在乎!就像我們不在乎河邊的普通石頭一樣!這意味著什麼?」
他轉過身,眼神銳利地看著周蒙花:「這意味著,如果我們在此地大規模墾殖,黃金的秘密根本守不住!不,它甚至不是秘密,它就是這裡隨處可見的東西!」
王大虎的思緒飛回了遙遠的金砂河口,飛回了啟門寨:「想想我們封地那邊,只是上游可能有個金礦,訊息一漏,趙小七他們就敢鋌而走險,整個寨子的人心都浮了,地都沒人種了!」
他的語氣越來越沉重:「這裡呢?這裡的金子比我們那邊多十倍、百倍!一旦開發,訊息傳開,會引來多少人?會瘋狂到什麼程度?到時候,誰還會安心去開墾土地?誰還會去修建水利?所有人都會像瘋了一樣撲向河邊、撲向山裡去找金子!什麼秩序,什麼教化,什麼農耕根基,全都會毀在這黃澄澄的石頭上面!」
他指著遠處米沃克和奧隆人的村落:「我現在甚至開始擔心,我們加國公封地那邊……金砂河口那點金子,會不會已經惹出大亂子了?天佑兄他……能否鎮住那群紅了眼的餓狼?」
月光下,金山灣的波光忽然變得刺眼。這片天神饋贈的良港沃土,因黃金的陰影竟成了燙手山芋。王大虎令書記官在海圖旁添注八字:「地沃金泛,慎啟禍端。」
一種前所未有的危機感攫住了王大虎。他原本以為發現金礦是天賜之財,現在卻猛然意識到,對於一個處於拓荒初期的農耕殖民地而言,過早、過易獲得巨量黃金,簡直是一劑劇毒的迷藥,足以摧毀一切長遠發展的根基。
離開金山灣後,王大虎與周蒙花並未立刻揚帆遠遁。那遼闊海灣背後所指向的內陸,如同一個巨大的謎團,吸引著他們做進一步的窺探。在奇努克嚮導的模糊指引下,船隊派出數艘吃水較淺的長艇,搭載著精銳勘探隊和通事,沿著一條注入海灣的較大河流(薩克拉門託河下游)逆流而上,進行了一次短暫的深入勘探。
當長艇駛出河口沼澤地帶,逐漸進入河谷腹地時,眼前的景象再次深深震撼了每一位勘探隊員。
如果說威拉米特河谷是一片潛力巨大但需大力整治的泛濫平原,那麼眼前這片土地,則堪稱天神饋贈的完美傑作——薩克拉門託河谷盆地。
其遼闊程度,目之所及,平野莽莽,直至天際線與遠山交融,竟絲毫看不出比威拉米特河谷小,反而感覺更為宏大、更為舒展。河水蜿蜒流淌,滋養著兩岸無邊無際的沃土。
王大虎命人停船登岸。他再次抽出那柄象徵著開拓的鐵鍬,用力插入地面。這一次,鐵鍬幾乎毫無阻礙地深深沒入土中。鐵鍬楔入薩克拉門託河谷土地的瞬間,王大虎虎口竟未感到半分阻力。黑油油的泥土如熱刀切脂般向兩側翻湧,散發出混雜著腐殖質與野草清香的獨特氣息。挖出的泥土不再是威拉米特河谷那富含水分的黑色沼澤土,而是更為細膩、疏鬆、顏色深黑油亮得如同墨汁般的沖積壤土!
周蒙花俯身掬起一捧土,指尖揉捻間驚覺其質地竟比江南熟田更為細膩——無數代洪積沉澱出的沃土,在陽光下泛著墨玉般的光澤。她甚至能看到土壤中豐富的有機質和細小的團粒結構。「虎子,」她的聲音因激動而微微發顫,「此土……此土之肥美,恐已超越中原許多精耕細作多年的熟田!無需多年養墾,幾可播種即獲豐收!」
“國公爺您看!”隨行老農官突然跪倒在地,顫抖著撥開表層浮土。只見蚯蚓在尺餘深處仍清晰可見,團粒結構間滲出的水珠帶著琥珀色,“此等肥力,便是插根犁杖也能發芽!”
王大虎極目遠眺。平野莽莽直至天地交界處,橡樹林與草原如綠毯般鋪展,鹿群在河畔飲水時揚起的煙塵竟似千軍萬馬。比起多雨泥濘的威拉米特河谷,這裡日照充沛得如同縮小的中原,每條河汊都似血脈滋養著無垠沃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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