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青城

第189章 銅鏡記

揚州羅城東隅,藥市橋兩側,晨霧裹著百味蒸騰。青石板早被藥汁浸得滑膩發亮,縫隙裡嵌著深褐色的藥渣碎末,經年累月,竟凝出奇異的暗香。天光初透,各色幌子便急急挑出:青布白字書“劍南道地道川芎”,朱漆木牌刻“嶺南檳榔新到”,更有胡商懸起羊皮卷,墨跡飛動如蛇行,大書“波斯金線草”。

市聲初沸,如鼎水將滾未滾。海腥氣最先撞入鼻腔——那是通海橋畔卸下的船貨。崑崙奴赤著黧黑油亮的脊背,肩扛粗麻袋,每走一步,袋中便簌簌落下幾片幹海龍、幾段玳瑁甲。鹹腥中又攪進辛烈:蜀椒、畢茇、安息茴香堆成小山,紅黃褐紫潑辣辣撞入眼簾。更有苦香自深處漫來,黨參、黃芪、甘草的土腥混著當歸沉厚的藥氣,似有還無,卻絲絲縷縷纏住行人衣袖。

臨河藥棚下,切藥聲最是清脆。赤膊漢子踞坐矮凳,膝上橫置鍘刀,刀刃寒光一閃,“嚓”地一聲,粗如兒臂的茯苓應聲裂開,露出雪白內瓤。藥屑紛飛如雪,落在腳邊曬簟上——那裡鋪著剛切好的浙貝母片,薄如蟬翼,迎著晨光竟透出玉色。簷下懸著成串紫紅枸杞子,如珊瑚珠簾;竹匾裡攤曬的杭白菊朵大如錢,清氣沖淡了周遭濁味。

“新羅白參!根鬚帶泥!”高麗商人操著生硬唐話,揭開草簾覆蓋的藤筐。參體瑩白如小兒臂,須上猶沾關外黑土。幾個藥鋪夥計圍攏,指尖捻鬚細驗,口中嘖嘖。忽聞一陣騷動,人群如水分開,一輛獨輪車吱呀駛來。車上木桶苔痕斑駁,桶中清水養著數十尾滑膩膩的活水蛭,正扭曲纏繞,看得人頭皮發麻。推車老翁咧嘴一笑,露出焦黃牙:“廣陵澤新貨!吸血拔毒最是靈光!”

日頭漸高,銅秤聲便稠密起來。藥鋪夥計指尖翻飛,熟稔地將當歸片碼進桑皮紙包,四角一折,麻線十字捆紮,利落如舞。藥香愈濃,蒸騰在秋陽裡,竟在街市上空結成一片氤氳不散的青霧。霧中有人步履匆匆,懷揣新配的藥劑奔向病家;有人負手緩行,鼻翼翕動如尋寶;更有人立在橋頭,望著滿河運藥舟船出神——那船吃水深深,艙中滿載著江南水澤、西域戈壁、嶺南煙瘴裡採掘的草木精魄,正隨運河水脈,流向大唐的四肢百骸。

“幾位客人,所謂由生而生,故雖終而不亡,常也。我們回春堂的藥材可是這廣陵城裡最好的,使用得當,有起死回生之妙用。”

藥市深處,最幽暗的角落卻聚著奇貨。戴帷帽的波斯老翁盤坐氈毯,面前烏木匣開一線,匣中安息香脂色如琥珀,只指甲蓋大小一塊,異香卻壓過滿街百味。旁有老道支攤,黃符上壓著幾塊大秦空青石,其色青碧,隱有金紋流轉。蔡尋真俯身細看,指尖觸石,冰涼沁骨。

鹿呦呦正在陪著蔡尋真和驪山老母逛揚州的藥材市場,這已經是第四家藥鋪了。

“你們這些藥材是哪裡進的?”蔡尋真翻看著一籃子龍腦和甘松香問店小二,起死回生她自是不信的,但這些大唐並不出產的香藥確實少見。

“這些都是南洋的上等貨色,從剛從廣州轉運來的,客官你真識貨!”

“你們這種貨有多少?”

“客人您要多少,有多少!”店小二一看來了大主顧,立刻笑逐顏開,殷勤巴結。

“可包運貨否?”

“客人要運去哪裡?”

“廬山。”

“那要看客人買多少了,這我說了不算,客人稍待,我去叫我們掌櫃!”

不一會藥鋪掌櫃便來了,一張波斯人的面孔,卻自稱裴諶,和李騰空談起生意來。

忽聞銅鈴叮噹,一隊青驢馱著鼓囊囊的藥囊,自小秦淮石橋迤邐而來。領頭胡商深目卷鬚,錦袍沾滿風塵。他翻身下驢,靴底“啪”地踏進溼漉漉的泥濘裡——那泥水混合著藥末、畜糞與露水,早成了深褐色。不待卸貨,幾家大藥肆的管事已圍上,袖中手指在彼此掌心飛快掐點,面上卻只含笑寒暄。胡商解下囊口麻繩,抓出一把暗褐色塊莖,頓時土腥混著奇異甜香彌散開來:“吐蕃雪山,十年首烏!”

胡商的吆喝立刻吸引了蔡尋真,顧不得驪山老母和鹿呦呦,自顧自的追了過去。

“客人,你這龍腦和甘松香還要不要了?”波斯人見蔡尋真走開,操著流利的漢語,扯著嗓子喊道。

“你且給我留著,我去去便回!”攤鋪前還留著蔡尋真的聲音,卻已經不見了她的蹤影。

“讓她去吧,我們去那邊走走。”驪山老母對藥材並不感興趣,拉著鹿呦呦走出了市場。

“你過的都好嘛?”

“師傅放心,李大哥對我很好,韋雪阿姊對我也是可親的。”

“我看那韋雪表面是很和善,卻讓人覺得扞格不入,你要是被欺負了,可要告訴師傅。”

“阿姊剛生了孩子,又要操持全家,恐是辛勞的,平日裡對我並無苛責,師傅不必過慮。”

“說起生孩子,你體內的殘毒所剩不多,和樂山將天機神功再好好的修煉些時日,有自己的孩子也不是什麼難事。”

聽到生孩子和修煉天機神功,鹿呦呦的臉一下子就紅了,見左右無人,悄聲說道:“我不能生孩子的緣由,母親可曾告訴李大哥?”

“你讓我囑咐騰空不要告訴樂山,我按你的意思叮囑過了,其實你又何苦呢?”驪山老母拍了拍鹿呦呦的手背說道,“你為他犧牲那麼多,為何還不讓他知道?”

“我不想讓他是因為覺得虧欠我,才跟我在一起,更不想讓韋雪知道。”

“苦了你了,孩子。”

“我有師傅撐腰,我不苦,倒是韋雪阿姊,雖然是相府千金,現在卻是無依無靠。”

“韋雪就是養尊處優慣了,這些年突遇變故,心性難免受影響,我當年跟她也是一樣的,最能明白。”驪山老母語重心長的說道。

“倒是你,從小吃了那麼多苦,卻如此善解人意,著實難得。”

“師傅就是一味的誇我,都把我誇壞了,遇到師傅和李大哥,是我的福氣,否極泰來,自然是要珍惜的。”

“好孩子,樂山得到你,是他的福氣才是。”

“說起李大哥,他雖然對我甚好,我卻總覺得他心裡放著一些事,是我和韋雪阿姊都不知道的,這也許是韋雪感覺扞格不入的緣故。”

“此話怎講?”驪山老母停下了腳步,她一直擔心的是韋雪對鹿呦呦不好,鹿呦呦的話讓她出乎意料。

“我也說不上來,我們在揚州隱居的日子按說是很好的,但我總覺得李大哥心裡有些什麼放不下。”

“不當北冥教的教主可是他自己選的。”

“嗯,我也說不上來。”

“你可曾和騰空說起過?”

“尚未找到機會稟明母親,主要是我也不知道是該如何說。”

“我會跟她說的,呦呦,我送你一句話。”

“師傅請講!”

“江湖兒女,要活出江湖兒女的樣子,你若想留在這便留,若有一天不開心了,想走便走,明白嘛?”

“徒兒明白師傅的意思,幸福是自己給的。”鹿呦呦把頭埋進了驪山老母的肩頭,像一個被寵溺的小女孩。

“臺臺,呦呦,你兩說什麼呢,這麼開心?”蔡尋真從藥材市場裡走出來,追上二人問道。

“你都買好啦?”

“這回可真是買了不少東西,這揚州的藥市沒白來,明天就可以打道回府了。”

“那最好,我可不想和你們兩個老婆子擠在一個屋子裡。”

“師傅再多陪徒兒些時日吧!”鹿呦呦捨不得驪山老母,拉著她的衣袖不放。

“要不是因為你,我都不會來。待這幾日已經夠了,我們再不走,豈不是要耽誤你和你李大哥練天機神功了?”

“師傅!”鹿呦呦又羞紅了臉,低下頭去,只有驪山老母和蔡尋真撫掌大笑。

市廛喧囂如沸,藥氣蒸騰如雲。一隻瘦貓蜷在生藥鋪階下,舔舐爪上沾的甘草甜味。牆角暗處,老乞丐哆嗦著拾起掉落的檳榔碎屑,塞進嘴裡咀嚼,苦辣刺得他濁淚橫流,卻咧開無牙的嘴笑了——這滿街救命的苦香裡,也漏下了一絲活命的甜腥。

“你和呦呦的天機神功練到第幾重了?”回揚州的船上,李騰空問樂山。

“回稟母親,第五重。”

“她體內還有些殘毒,你們兩人要好好修煉,她捨己救你,你莫要辜負她。”

“孩兒對呦呦是真心,母親憂思。倒是孩兒有一事不明,還望母親明示!”

“但說無妨。”

“母親早就知道孩兒體內已經沒有邪毒,為何要讓李含光替孩兒驅毒?”

“你聽明白他問你的那兩句話了嘛?”

“他問孩兒佛與道孰優,又問孩兒報仇最好的辦法。”

“你是如何答的?”

“孩兒覺得佛門為眾,道家為己。”

“你小小年紀,心中哪裡來如此多的藩籬窠臼,假慈悲不如真小人,哪裡都有好人,哪裡也都有壞人。”

“至於第二個問題,有仇就去報,或是乾脆忘得一乾二淨。但世人卻往往兩樣都做不到,只是一味惦記著折磨自己,作繭自縛。”

“孩兒明白了,所以老神仙說我邪毒不在體內,卻在心裡。”

“說你邪毒不在體內,卻在心裡是因為他明明說要幫你排毒,你卻盡全力抵抗。”

本章未完,請點選下一頁繼續閱讀!

📖
目錄
⚙️
設定
🌙
夜間
閱讀設定
背景主題
字型大小
A-
18px
A+
夜間模式
首頁 書架 閱讀記錄 書籍資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