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青城

第203章 江月引歸吳

城北天封塔的簷馬在朝霞中叮咚,塔影斜斜壓過永壽坊鱗次櫛比的酒旗,坊牆外新羅僧的誦經聲正與海潮共鳴。

明州港如漁網般粘稠沉重的海風,今日卻彷彿被無形之力驟然撕開了一道縫隙。人流似潮水奔湧,裹挾著樂山向前。他奮力撥開左右,像分開堅韌的海藻叢,終於尋見了爺爺和阿銀。阿銀小臉紅撲撲地,扶著爺爺,伸長了脖子踮腳張望,活像一隻礁岩尋找獵物的海鳥。

“大石頭!”阿銀歡喜地叫出聲,眼睛亮晶晶的,宛如清晨剛離水的星子,“跟緊了,法會要開始了!”

碼頭上人頭攢動,每一人的眼裡都刻著專注與敬畏,目光投向前方那臨時搭建的高臺。

高臺之上,肅穆莊嚴。刺史任巍賓身著深緋官袍,身形挺拔如岸畔礁石,正襟危坐於左側,面容沉靜,目光深遠地投向攢動的人海。右側的湛然禪師身披赭色袈裟,安然趺坐蒲團,彷彿一尊古木雕成的自在菩薩。禪師身後,僧眾分列,絳紅袈裟如一片沉靜燃燒的火焰。檀香嫋嫋升騰,與海風糅合,竟似為這喧囂碼頭罩上了一層半透明的薄紗。

倏然間,引磬一聲清越脆響,如同珠玉跌落銀盤,瞬間穿透了人聲的喧浪,直抵雲霄。緊接著,整齊悠長的誦經聲如海潮般瀰漫開來:“南無大悲觀世音菩薩……”聲音連綿不絕,在港口上空盤旋迴蕩,彷彿驚起了無數無形的白鳥,振翅飛向那無垠的碧海藍天。樂山只覺心口被這宏大而柔和的力量猛地一撞,不由自主合攏了雙掌。他抬眼望去,只見前排的老漁民們,一張張被海風和烈日染成古銅色的臉上,此刻竟也泛著相似的光澤——那是長年漂泊於風波險惡中的人,對冥冥護佑最為虔誠的祈望。

港口的商賈早支起了素齋棚子,波斯胡商捧著螺鈿香盒擠在人群裡,官倉調撥的五百斛粳米在粥鍋裡翻滾。忽聽得三聲法鼓自潮音洞方向蕩來,戴竹笠的老鹽工們齊齊跪倒——八名崑崙奴扛著沉香木佛龕涉水而出,浪頭舔著龕中玉觀音的赤金瓔珞,湛然法師的七寶袈裟被海風鼓成絳色雲團。

法會的儀軌始於寅時末刻,潮音洞內八十一盞青銅酥油燈次第亮起。湛然法師以楊枝蘸取淨瓶甘露,在丈餘寬的貝葉經捲上畫下梵文種子字,海水忽而泛起粼粼金斑。供臺上七層鎏金須彌山錯落堆疊著訶梨勒果、頻婆羅香,最頂端的纏枝銀盤裡,供著阿銀和樂山進獻的垂淚珠。

卯時初鳴,刺史率眾官紳登臺。十二位童女頭簪白蓮花,手捧盛滿鮫人淚珠的琉璃缽緩步登壇。當比丘們齊誦《妙法蓮華經·觀世音菩薩普門品》時,海上忽現三十六道彩虹,漁人們都說這是龍女散發的八寶瓔珞。行像隊伍中的白瓷觀音像,此刻眉間紅寶石竟滲出清露,老鹽工們忙用青瓷盞承接——此謂“楊枝露“,能愈百病。

法會儀軌莊重推進。當湛然禪師手持淨瓶楊枝,緩步走向供奉於高臺中央那尊精巧的白瓷觀音立像時,整個碼頭竟瞬間屏息。那觀音面容溫潤悲憫,衣袂似在無形的海風中微微拂動。禪師動作輕柔舒緩,以柳枝蘸取瓶中甘露,向四方揮灑,點點清涼水珠飄落人群。阿銀仰著小臉,一滴晶瑩的水珠恰好落在她鼻尖,她不由“咯咯”笑出聲來,那笑聲純淨,猶如風鈴乍響於肅穆殿堂,引得爺爺趕緊輕輕捏了捏她的手臂。

法音暫歇,任刺史緩緩起身,寬大的袍袖拂過身前案几,衣袂間竟也染上了淡淡的香灰痕跡。他面向黑壓壓的人群,聲音洪亮,如磐石撞擊海潮:“諸位父老!今日之會,既感念慈航普度,亦為蒼生祈願。海波寧靖,魚鹽豐饒,乃吾等之夙願!”話音未落,碼頭上已響起一片熱烈回應,漁民們的應和聲如同陣陣拍岸的潮湧。

“快看龍女獻珠!“孩童們踩著木屐奔過望海橋,橋下三艘彩舫正徐徐推開碧波。金箔貼就的觀音立像足踏蓮臺,青羅傘蓋綴著的銀鈴隨浪顛簸,叮噹聲裡混著漁婦們拋撒的茉莉花串。刺史的紫袍掠過香案,舉起垂淚珠在觀音的塑像面前拜了三拜。

刺史復又轉向湛然禪師,雙手合十,姿態謙恭:“禪師自天台攜法雨東來,澤被明州,弟子替明州百姓謝過!”

湛然禪師聞言,嘴角微揚,眼神如澄澈海水般平和深邃:“阿彌陀佛。刺史大人悲憫蒼生。明州乃海天門戶,眾生往來如織,心念亦如潮汐,起落無端。天台圓教,以《法華》為宗,倡‘一念三千’,開權顯實。”禪師的聲音不高,卻帶著奇特的穿透力,每個字都清晰地落入眾人耳中,“正如眼前這茫茫大海,看似千波萬浪,終歸一水。眾生煩惱,亦復如是。”

任巍賓凝神傾聽,指節無意識地捻動著頜下幾縷短鬚,目光沉靜如深潭,彷彿正衡量著話語中沉甸甸的分量。

湛然稍作停頓,目光掠過臺下那些飽經風霜、此刻卻寫滿渴盼的漁民臉龐,最終又落回任刺史身上,言語懇切:“任刺史,佛法之興,必賴人王護持。願刺史大人可以準貧僧在明州建寺,安民心、啟慧命,為苦海眾生立一慈航燈塔,示其歸途。”

禪師最後一句“慈航燈塔”與“安民心”之語,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心中激起一圈圈思慮的漣漪。他沉吟片刻,抬眼望向港口之外那片無垠的蔚藍海天,終於開口,字字清晰:“禪師一席話,如撥雲見日。明州港吞吐天下,商旅輻輳,人心確需一方安頓之所。垂淚珠再現乃大因緣,建寺傳法亦是大功德。此請,本官當竭力促成。願佛光如這明州海上的漁網,”他微微一頓,目光掃過臺下那些熟悉的、以海為生的面孔,“撒向眾生,網羅皆得解脫。”

話音落處,樂山只覺胸中一股溫熱湧動,如同歸港時遠遠望見自家窗欞透出的那點燈火。他忍不住轉頭看向爺爺。老人深陷的眼窩裡竟似有溼潤的光在閃動,嘴唇無聲地囁嚅著,粗糙如船纜的大手,緊緊攥住了阿銀的手腕,力道大得驚人。阿銀吃痛,聲音清亮,打破了那片刻的肅然寂靜:

“爺爺,建一座大廟,是不是比打上來一網千斤重的大魚還要難呀?”

阿銀的話同一顆小石子,輕輕投入了方才那片肅穆凝滯的深水。爺爺佈滿皺紋的眼角終於漾開一絲慈藹的笑紋,他抬手,用那滿是厚繭與鹽霜的指腹,輕柔地拂去孫女鼻尖上那滴尚未乾透的晶瑩甘露。海風恰在此時湧來,帶著鹹澀的氣息,拂過無數仰望的面龐,捲起高臺上湛然禪師寬大的赭色袈裟,那衣袂翻飛,宛如一面正迎風舒展的莊嚴法幢。

樂山望向海天交接處,水光澹盪,無有窮盡。禪師所言“一念三千”的深意,他此刻雖不能全然了悟,然心中卻隱約升騰起一種奇異的覺知:眼前這浪奔浪湧、帆檣如林的海港,與那想象中的莊嚴佛剎,彷彿被一種無聲而宏大的力量悄然系在了一起。這力量,既非純粹官府的威嚴,亦非僅是繚繞的香火,它更像是某種深植於海天之間、湧動於眾生心底的潮汐,無聲,卻沛然莫之能御。

海霧初散的卯時三刻,潮音已裹著梵唄聲漫過明州城頭。刺史任公的朱漆車駕碾過青石板時,正逢著三十六名比丘託銅磬魚貫而出。檀香從他們赭紅袈裟的褶皺裡簌簌飄落,驚醒了蜷在石獅子腳下打盹的乞兒。

“南無觀世音菩薩!“當《觀音菩薩偈》響徹雲霄時,八部天龍旗幡下,十二位沙彌敲擊人面羯鼓,將九百九十九斛粳米拋向四方。潮音洞方向傳來三聲海螺長鳴——這是傳說中善財龍女前來應供的吉兆。

“菩薩倒駕慈航矣!“

法會尾聲的誦經聲再次如潮水般溫柔漫上,與港口慣常的喧囂奇妙地交織、融合。樂山深吸一口氣,那空氣裡鹹腥依舊,卻彷彿被無形的法雨悄然浸潤過,悄然沉澱下一種前所未有的、深沉而堅韌的安穩。

千里之外的廬山東林寺,韋雪正跪在觀世音菩薩雕像的面前,祈禱樂山早日歸來。

天還沒有亮,東林寺內靜穆如止水。香爐中三炷細香青煙嫋嫋,在燭光裡升騰繚繞,又無聲地彌散開來。韋雪跪伏在觀音菩薩的蓮臺前,凝望著慈眉低垂的菩薩面龐。菩薩那沉靜如海的目光,似乎只是平和地俯視著下方,又彷彿穿透了時光之障,正凝視著她靈魂深處那點焦灼不安的火焰。

韋雪俯身下去,額頭輕輕抵在冰涼的石階上,青石板的涼意如針尖般滲入面板。她雙手合十,卻抑制不住指尖細微的顫抖。她緊閉雙眼,心中翻騰的,是丈夫樂山離去時最後的身影。

“菩薩慈悲……”她終於啟唇,聲音低微如同遊絲,幾欲被殿外漸起的晚風悄然吞沒,“信女韋雪,誠心叩告。”她再次深深叩首,額上沾滿了微塵,聲音裡浸滿了無望的嗚咽,“信女的丈夫李樂山,已經半年杳無音信……生死不知……”她喉頭哽咽,幾乎無法成言,唯有以袖掩面,淚珠無聲滾落,洇溼了半舊的青布海青袍袖,也滴落在膝前微凹的青石板上——不知有多少離人的哀告,曾經這樣浸染過這方寸之地。

殿中燭火幽幽,映照著她鬢邊早生的幾縷銀絲,也映著觀音千手所持的法器,光影在四壁上搖動。她驀地仰起臉,對著那尊香樟木雕就的千手觀音,聲音驟然間帶上了孤注一擲的銳利:“菩薩!若能保佑我家樂山平安歸來,信女情願……情願將二十年陽壽,折作一路順風!”

這誓言似一道閃電,灼痛了她自己,也令她悚然一驚。她慌忙俯身再拜,彷彿要壓住這太過慘厲的心聲。額抵著冰冷的石階,昏眩中,彷彿看見看見丈夫佝僂的脊背被淹沒在汪洋大海之中。她猛地攥緊胸前衣襟,指節因用力而泛白,彷彿想攥住那飄搖於海浪中的人影,把他從虛幻的險境里拉回來。

“樂山,你在哪裡?”她喃喃自語,聲音輕得如同夢囈,淚眼朦朧中,菩薩那悲憫的金身竟有些搖晃起來,彷彿應和著她內心深處的掙扎,“你還活著嘛……快些回來吧,快些回來吧……”

她恍惚地伸出手去,指尖幾乎要觸碰到觀音蓮座下那些善信供奉的銅錢與微小的銀鎖片。眼前幻象叢生:她彷彿看見自己和樂山一起經歷過的那些生離死別……江寧的不打不相識,武當山的妖魔鬼怪,大理的並肩作戰,廬山的相濡以沫,長安的訣別……樂山的身影,竟在腦海變得越發的清晰起來,正踏著風,踩著河,踏浪而歸……她彷彿看見丈夫身上的襤褸衣衫在風中鼓盪,腳下踩著的,竟是由佛寺的經卷和佛骨化成的筏子,迅疾地破開水面,逆流而上……

“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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