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呦呦僵在原地,血液奔湧著衝上頭頂,又被某種冰冷的預感狠狠壓回腔子裡。她死死盯著火塘旁的那張臉,一張臉……一張被海風和鹽粒反覆打磨過的臉,粗糲黝黑,深刻的皺紋如同礁石上歲月刻下的深痕,從眼角、額角一直延伸到嘴角。腮邊是久未刮淨的濃密胡茬,掛著細小的冰晶。唯有那雙眼睛,依舊沉靜,卻全然陌生,像退潮後裸露的沙灘,乾淨得尋不到一絲過往的印記。
“我們是他的家人。”半響,還是蔡尋真說話了。
“他已經不記得自己是誰了!”
“我們會讓他想起來的,還請阿銀姑娘行個方便。”
“李大哥!”鹿呦呦的聲音帶著難以置信的顫抖和失而復得的狂喜,她猛地推開柴扉衝了進來,幾乎是撲到樂山面前,一把抓住他的胳膊,“真的是你!我們找了你好久!”
樂山被她突如其來的動作和灼熱的目光驚得後退半步,眉頭緊緊鎖起。他下意識地想掙脫,手臂肌肉繃緊,眼神裡充滿了陌生和警惕,還有一絲被觸及未知深處的茫然痛苦。“娘子……你認錯人了。”他的聲音低沉沙啞,帶著本能的抗拒。
“不!不可能!“鹿呦呦急切地搖頭,淚水在眼眶裡打轉,聲音乾澀得如同砂紙摩擦,輕輕飄蕩在屋裡,連自己都幾乎聽不見,“你是李樂山!我是鹿呦呦!懷遠還在等你!他天天哭……”
“懷遠……”樂山喃喃地重複著這個名字,像在咀嚼一枚生澀的苦果。一絲劇烈的刺痛猛地扎進腦海深處,卻又被更濃重的迷霧瞬間吞噬。他用力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底只剩下更深的空洞和抗拒。他猛地抽回手臂,語氣帶著一種近乎粗魯的生硬:“我不認識你!也不認識什麼懷遠!你走吧!”他轉過身,幾乎是逃避般地重新蹲回灶前,拿起火鉗用力地撥弄著柴火,火星四濺。背影僵硬得像一塊拒絕融化的礁石。
阿銀默默地看著這一切,眼神複雜。她輕輕上前一步,擋在了樂山和鹿呦呦之間,無聲地傳遞著保護的姿態。爺爺在搖椅裡發出一聲悠長的嘆息,渾濁的目光越過灶膛的火光,投向院外鉛灰色的海天。他什麼都沒說,只是把懷裡的暖爐抱得更緊了些。
鹿呦呦僵立在原地,像被瞬間抽乾了力氣。她看著樂山那全然陌生、寫滿抗拒的背影,看著阿銀姑娘沉默卻堅定的守護,看著老漁民洞悉一切卻又無可奈何的滄桑眼神。海風捲著臘八粥的香氣和冰冷的雪沫,吹打在她臉上。所有的急切、希望和千里尋蹤的艱辛,在這一刻,彷彿都撞上了一堵無形而冰冷的石牆,碎成了齏粉。
灶膛裡的火,依然噼啪作響,溫暖著這小小的灶間。
鍋裡的臘八粥,愈發濃稠香甜,氤氳著人間煙火的慰藉。
而那個丟失了過去的男人,只是更用力地將一把紅豆按進了滾燙的糯米里,彷彿要將他無法理解、也無法承受的世界,徹底埋葬在這片溫暖的混沌之中。
“他果然什麼都想不起來了。”見此情景,蔡尋真一把拉住了還想上前與樂山糾纏的鹿呦呦,“讓我試試。”
“樂山,你的頭可疼嘛?”蔡尋真走到樂山的身邊,盯著他的眼睛問道。
樂山微微歪頭,眼中只有一片茫然不解的澄澈,是初生嬰孩般的純淨,全然不見舊日鋒銳與沉鬱。他咧開嘴,露出被海鹽侵蝕得有些發黃的牙齒,一個憨厚、淳樸的笑容在臉上盪開。
“這位道長,我不知道你在說誰,但我的頭是經常會疼的,尤其是夜裡。”他站起身,在褲子上蹭了蹭沾著木屑和炭灰的手,聲音帶著此地漁民特有的含混腔調
“可否讓我給你把把脈?”
“阿銀,她們是……”樂山扭頭,又望向阿銀,眼神裡是不解的詢問。
“大石頭,她們是來找你的,是你的家人,你還記得嘛?”
“家人?”樂山急忙擺手,手背上佈滿了凍瘡裂開又癒合的暗紅痕跡,還有被粗糙漁網和魚鰭反覆割劃留下的新舊傷疤。
“大石頭,讓這位道長給你把把脈,或許能把你頭疼的毛病治好。”
阿銀說罷衝著樂山點了點頭,樂山乖乖的把手伸向了蔡尋真。
“怎麼樣?”鹿呦呦望著正在給樂山把脈的蔡尋真,急切的問道。
“或可一試!”
“阿銀姑娘,我們需找一處寬敞的所在給他療傷,不知道這附近可有這樣的地方?”屋內,火塘的光跳躍著,鹿呦呦已將幾味藥草投入火塘上的小陶罐裡煎煮。
“村東頭有一間龍王廟。”阿銀咬著唇,端來了溫熱的魚湯,濃郁的香氣瀰漫開,卻驅不散她心頭的寒意。
“好,藥熬好了便去。”蔡尋真接過阿銀遞過來的魚湯,喝了一口,又對阿銀說道,“還請姑娘幫我們守著廟門,莫要讓人打擾。”
阿銀心中是說不出五味雜陳,大石頭若是真的恢復了記憶,還會留在這小小的漁村嘛?一定不會。可是她沒有理由攔著大石頭的家人為他治病,她能做的只是默默的接受眼前正在發生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