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八前夜,雪終於倦了,懶懶歇在明州這處逼仄漁村的角角落落。海風挾著凜冽溼氣,刮過漁人臉上,刺得皮肉生疼。鹿呦呦和蔡尋真裹緊灰鼠皮斗篷,深一腳淺一腳踩在泥濘與殘雪攪和的小路上。漁村蕭索,處處是破敗低矮的棚屋,鹹腥氣與煙火味混在一處,沉甸甸壓著人的呼吸。鹿呦呦她髮髻微亂,睫毛上還凝著細小的冰晶,眼神中交織著渴望和焦慮。
她們的目光漫無目的掃過那些為生計奔忙的黝黑麵孔,心頭的空洞越發擴大,樂山,你真的會在這裡嘛?
臘月的海風帶著刀鋒般的凜冽,卻割不斷漁村裡蒸騰的暖意。家家戶戶的煙囪吐著乳白的炊煙,空氣裡瀰漫著穀物、豆類與柴火交織的醇厚甜香。阿銀家的泥灶燒得正旺,灶膛裡松枝噼啪作響,躍動的火光將小小的灶間染成一片暖金色。
“火再勻些,大石頭,”阿銀姑娘繫著藍印花布的圍裙,正麻利地擦拭著幾張剛刨好的松木桌面。她聲音清亮,帶著海邊女兒特有的爽利,眼神卻時不時溫柔地飄向灶前那個沉默的身影,“等粥熬稠了,爺爺說把曬好的黃魚鯗切碎了放進去,那才叫鮮!”
阿銀姑娘手上幹這活,腳踝上那串避邪的赤貝鏈子叮噹作響,心裡卻盤算著城裡臨街的一處鋪面。她採珠攢下的錢,加上刺史大人賞賜的十兩銀子,明年開春,或許真能盤下那鋪子,掛起“阿銀好酒”的幡子。屋裡火塘邊,她正用炭條在一塊磨平的龜甲上畫著鋪子裡的佈局圖,想象著酒香瀰漫、人聲鼎沸的樣子,連寒夜都暖了幾分。
樂山蹲在灶前,粗布短褐的袖子高高挽起,露出結實的小臂和幾道深淺不一的舊傷痕。他專注地添著柴火,火光映亮了他沉靜卻有些空茫的側臉。額角一道新愈的疤痕,像是某種無聲的封印。灶上那口大鐵鍋裡,臘八粥正咕嘟咕嘟地翻滾著,赤豆、紅棗、蓮子、花生、新米……在粘稠的粥湯裡沉浮,氤氳的熱氣帶著誘人的香甜,撲滿了整個屋子。
臘八的寒氣還凝在明州漁港的瓦簷上,阿銀已把心裡的算盤珠子撥得噼啪作響。那間看中的鋪面就在碼頭往城關去的岔路口,三丈見方,泥地夯得還算結實,後頭帶個能堆柴火、支鍋灶的小院。月租三百文,在城裡算賤了,只因臨著魚市,腥氣重,富貴人嫌腌臢。可阿銀不怕腥,漁家女兒聞慣了這味兒。她盤算的是那些卸了貨、領了工錢的水手和腳伕,一身汗一身鹹,嗓子眼正幹得冒煙。
本錢攥在手心發燙。這些年潛海摸珠攢下的三兩又七百文,那是爺爺的養命錢;還有墮淚珠換來的十兩賞賜,這是讓她下定決心開店的命根子。這錢怎麼花,她夢裡都在掂量:
盤兩口能煮百斤米的大灶,再打幾個厚實的木酒甑,最是緊要。粗陶大酒缸得先備下十個,盛新釀的濁酒。零賣用的提子、竹酒牌、粗瓷碗碟也不能少。這一項,估摸著要啃掉一兩半。
頭一茬酒,阿銀不敢貪多。算下來,得買上等糯米十石,好酒麴三鬥。米價時漲時落,如今一石米約莫二百文,酒麴價昂,一斗要百文。光這米曲,又是兩貫多錢流出去。柴薪耗費也大,碼頭柴市買,一月少說也得百文。
門面幌子要扯塊靛青布,請隔壁寫字先生描“阿銀好酒”四個大字,給五十文潤筆。屋裡得掛幾串她採來的赤貝、白螺殼,既壓腥氣,又亮個招牌。再添幾條結實長凳,幾張矮几。這零零碎碎,少不得再填進去五六百文。
十三兩銀子的本錢,算上房租和官府收的“酒榷”錢,這麼七折八扣,竟已見了底。
進項的指望,全在那一缸缸渾濁溫熱的綠蟻酒上。她打聽透了:
城裡上好的“玉瀝春”、“石凍春”,一斗能賣到七八十文。她這“銀珠綠蟻”,本小料實,不敢奢望,定個一斗三十五文,薄利多銷是正經。一碗盛半升,賣五文錢,碼頭苦力也掏得起。
碼頭魚市是天不亮就開市,晌午方歇。腳伕、水手、魚販子,還有城裡拉板車來的小販,人流少說也有三四百。阿銀掐指算:若能勾住其中一成的人來喝上一碗,就是三四十碗,約合一斗出頭。再算上過路散客、午後零星沽酒的街坊,若能日銷兩鬥,便是七十文入賬!月入就是二兩又一百文。
光賣酒太單薄。阿銀想好了,灶上大鍋常年燉著滾燙的魚頭豆腐湯,撒把粗鹽、薑末,一大碗三文錢。冬日裡再添些鹹齏佐酒,一小碟一文錢。這些本小利厚,積少成多。
盈虧這筆賬,算得阿銀指尖冰涼:
月入估摸二兩貫一百文。月出硬是二兩四百文上下。開張頭幾個月,竟月月虧三百文!
阿銀對著龜甲上炭筆畫的歪斜數字,長長吸了口帶著鹹腥的寒氣。這虧空,得用巧勁填。她咬咬牙:
自家拼命,採珠的手藝不能丟。風平浪靜的日子,天不亮仍舊和大石頭一道下海,摸到的珠貝賣給城裡首飾鋪,多少能貼補些虧空。
酒裡摻水?這念頭只一閃就被她掐滅。碼頭漢子舌頭毒,心眼實,騙一回就絕了回頭路。“銀珠”這名頭,不能自己先砸了。
拉住熟客,給常來的船老大、工頭記個“酒籌”——十碗賒一碗,用她採的赤貝當籌碼。讓他們覺得有面子、有甜頭。
漁汛大潮時,碼頭通宵達旦,人聲鼎沸。她備足酒水,灶火不熄,再熬幾大鍋濃稠的魚粥,專做這熬夜漢子的生意,能賺筆快錢。
“頭一年,”阿銀對著樂山喃喃自語,又像是說給那火苗聽,“能把這虧空的窟窿眼兒一點點堵上,把本錢保住,就算菩薩保佑了。”她彷彿看見自己像只銜泥的燕子,一口口把虧空叼回來。熬過這開頭難,等熟客多了,名聲響了,或許第二年……那月入就能漸漸蓋過支出了?那時節,才算真真兒賺到了辛苦錢。
她把龜甲湊近油燈,炭筆在“月虧三百文”旁邊,重重畫了個圈。圈裡,彷彿映著她熬紅的眼,和比海柳木還硬的心腸。碼頭的風,吹得窗紙嗚嗚作響,像是算盤珠子在看不見的地方,又冷冷地撥動了一下。那聲音,落在阿銀耳朵裡,竟比海潮拍岸還要清晰,還要沉重。她攏了攏衣襟,吹熄了燈,黑暗中,只有海貝落入陶罐攢錢時那一點微弱的脆響,叮,叮,叮,敲打著漫長的寒夜。
她抬起頭,看見爺爺此刻正歪在灶間門口一張墊著厚厚蒲團的竹搖椅裡。老人裹著厚厚的舊棉襖,花白的頭髮稀疏,臉上刻著風浪磨礪出的深深溝壑。他半眯著眼,舒坦地隨著搖椅吱呀呀地輕晃。渾濁卻溫和的目光,一會兒落在鍋裡翻滾的粥上,一會兒落在忙碌的阿銀身上,最後總會停在樂山那被火光勾勒出的、帶著某種茫然韌勁的背影上。他偶爾咳嗽兩聲,阿銀便立刻遞過溫熱的薑茶,老人擺擺手,示意無礙,只含糊地嘟囔一句:“這後生……燒火是把好手,穩當。”語氣裡是閱盡滄桑後的接納與一絲不易察覺的嘆息。他們是在一個風雨交加的黎明,從灘塗的礁石縫裡撿到這個渾身是傷、昏迷不醒的男人的。除了他夢裡模糊不清的“遠”字,對他一無所知。
阿銀把抹布搭好,走到樂山身邊,遞給他一塊溼布墊手:“小心燙。等開了春,咱這‘阿銀好酒’拾掇好了,臘八粥就做咱的招牌點心!配上爺爺的醉泥螺,保管客人都喜歡。”她描繪著未來,眼裡閃著光,彷彿那小小的酒肆已經飄出了酒香和笑語。樂山抬起頭,火光在他眼中跳躍,他扯出一個有些生澀卻真誠的笑,點了點頭,又低頭去撥弄柴火。他喜歡這裡,喜歡灶火的溫暖,喜歡阿銀清脆的聲音,喜歡爺爺沉默的注視,喜歡海風鹹腥的氣息。這寧靜的漁村,成了他混沌記憶裡唯一的錨點。
屋外,腳步聲踩碎了薄冰。阿銀疑惑地起身開門,海風猛地灌進來。門口立著兩個風塵僕僕的身影。一個身著素淨道袍,揹著藥箱,目光澄澈如深潭;另一人眉宇間帶著江湖兒女的英姿颯爽,又帶著成熟少婦的嫵媚妖嬈,來的正是蔡尋真和鹿呦呦。她們的目光越過阿銀,落在屋內火塘旁那個沉默削著木頭的男人身上——大石頭。
“阿銀姑娘,叨擾了。”蔡尋真聲音清越,“我們是來尋李樂山的。”鹿呦呦也點頭,她已經看清了樂山的面孔,心臟驟然被一隻無形的手攥緊,幾乎停止了跳動。
阿銀的心猛地一沉,她知道她們口中所說的李樂山就是自己身後的大石頭,自從觀音法會之後,便有兩波人來問過了。他是半年前被海浪衝到灘塗上的,一身襤褸,連自己的名字都不記得。她收留了他。他力氣大,沉默,幫她修補漁網,和她一起下海撈珠。她心裡那點隱秘的指望,隨著這“銀珠酒肆”的念想,悄悄紮了根。此刻,這兩個陌生女子的到來,像一把冰冷的鐵鉗,瞬間夾住了她那點脆弱的期盼。
“你們是何人?”阿銀放下手中的龜甲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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