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竟乎成了何安下的宿命。
於是乎,在冥冥中,命運指引下,何安下正式開啟了拜師之路。
他這一生,原本註定了要孑然一身,顛沛流離,但他命中有貴,雖幼年遭棄,卻幸得道觀收留,並籍此遇見了人生中的第一個貴人——羅隱道長,從此在道館中無憂無慮地度過了十數載的光陰。
十餘年來,在羅隱道長的照拂下,何安下修身養性、供奉神靈、虔誠禱告、日行善事,修行不綴,一切開始向良向好發展。
如無意外,再過十餘年,在其而立之年時,將有望消災除厄,改變命格,化解天煞孤星。
但意外偏偏就在這時發生了。
民國二十二年,因時局震盪,戰亂頻仍,何安下“本身生命之災”與“流年臨犯之厄”相沖,故命犯太歲,大禍將至。
羅隱道人無力迴天,為保全道觀上下不受何安下之牽累,遂使計遣其下山,另謀出路。
臨別之際,羅隱道長贈言道:“不擇手段是豪傑;不改初衷真英雄。”
這番贈言,也算是全了師徒之情,至於何安下能領悟多少,那就全憑他的造化了。
如今多年過去,何安下早非昔日那個初下山時懵懵懂懂的小道童了,現在的他早就讀懂了師父當初那番良苦用心。
這是在告誡他,不要忘記多年來在山上受到的教誨,豪傑雖然風光,但行事不擇手段,有幹天和,來日必遭天譴;
英雄或許無名,但不計得失,志存高遠,赤子之心,感天動地,所以你該怎麼選呢?
到底該怎麼選呢?
何安下也不止一次問過自己,可是亂花漸欲迷人眼,歷經紅塵花花世界後,還有幾人能保持赤子之心,顏色不改呢?
至少這幾年來,他行事亦正亦邪,亦魔亦道,以至於他一時間也說不清楚,自己到底算是豪傑還是英雄。
歸根結底,何安下並未真正悟深悟透羅隱真人臨別贈言的箇中用意。
他是在奉勸對方:莫要失了真我,泯然眾人啊!
茫茫人海,芸芸眾生,若是做不到卓爾獨行、超群絕倫,又憑什麼讓人青眼有加,另眼相待呢?
想要受獲貴人襄助,又豈能一無可取,半間半界呢?
貴人不是大白菜,貴人不是工具人。
哪是你想見就能見,想用便能用的,體現不出自身價值,人家連看都不會看你一眼。
貴人真要是那麼隨便,那也就不是貴人了。
…………
“何安下,你千里迢迢來到上海,恐怕不是專為拜師而來吧?”
江浩然熟知劇情,又站在上帝視角,所以不難勘破其中迷霧,但他看破不說破,繼而將話題轉到了它處。
“回稟師父,我此趟前來,是為了送我二師父崔道寧的骨灰落葉歸根來的。”
何安下指了指被他置於條案上的骨灰罈,一臉悲切的說道:“二師父在杭州已經沒有親人了,我聽雄哥說,他還有個親大哥在上海,於是便過來了。
親人在哪,根便在哪裡。
作為弟子,我有責任,更有義務送師父落葉歸根,相信這也是他老人家的遺願。”
“你有心了。”
江浩然隨口讚了一句,唐天祥借陸劍雄回鄉報仇之機,委託對方幫他在杭州尋親的事情,他也是知道的。
至於陸劍雄,自然是滿口答應。
他回鄉復仇,唐天祥出人、出槍、出錢、出力,雖說都是看在江浩然的面上,但陸劍雄不可能不承他這份情。
“什麼?你說我二弟死了?”
唐天祥原本在一旁事不關己地充當著背景牆,這下驚聞噩耗,一時間呆立當場,良久才回過神來,不覺已淚流滿面。
他道為何陸劍雄帶個小道士回來,原來,對方竟是二弟在杭州收的徒弟。
“唐先生,人死不能復生,還請節哀吧,相信師父在天之靈,也不忍心看到親人為他落淚、肝腸寸斷。”
看著與崔道寧外貌幾乎一般無二的唐天祥,何安下滿面複雜,知道對方定是師父的親大哥無疑了。
觸景生情下,他不免聯想到崔道寧對他的種種好來,不由得也溼潤了眼眶。
崔道寧是何安下下山後所拜的第一位師父,兩人朝夕相處,感情篤深,對於師父的死,直到現在,他仍舊耿耿於懷,假使當年他一早就揭穿那個毒婦的真面目,或許,師父就不用死了吧?
“對了,我三弟道融呢?他人在哪裡?怎麼不見你們一起回來?”
唐天祥拭了拭眼角,強忍悲痛,繼續詢問崔道融的下落道。
他從下人那裡得知陸劍雄歸來的訊息後,就立即去向江浩然報喜了,是以還未來得及掌握相關情況。
“道融……道融他……”
說到道融,何安下語氣一窒,有些欲言又止。
“道融他怎麼了!”
唐天祥覺察到了什麼,疾步衝到何安下的跟前,一把抓住他的衣領,大聲質問道。
卻絲毫未意識到,他所拽衣領的主人,乃是足以開宗立派的一代宗師。
何安下本能地想要震開他的雙手,但是看著那張酷似師父崔道寧的臉龐,他強忍住這一潛意識行為,生怕不小心傷了師父在這個世上唯一的親人。
“唉……”
忍不住心中長嘆一聲,何安下如何不知,他接下來所說的每一個字都將異常殘酷,但是他別無選擇,只能實話實說。
“唐先生,我接下來要說的話對您來說可能有些殘忍,但是我所說的每一個字,都是無可辯駁的事實,希望您能夠保持冷靜。”
說到這裡,何安下深吸一口氣,沉聲道:“或許您已經猜到了,是的,崔道融已經死了,他,來不了了。”
“什麼?!這不可能!”
唐天祥將何安下拽得更緊了,“你再給我說一遍,我沒有聽清楚!”
“唐先生,再說多少遍,答案也是一樣的,崔道融死了,人死不能復生,唐先生請節哀吧。”
“不!你騙我!你騙我的是不是?
道融要是死了,為什麼我沒見到他的骨灰罈?你在撒謊!
他被你藏起來了對不對?你把他還給我,還給我啊!”
說到最後,唐天祥幾乎是吼出來的。
“人是我殺的,你說我是不是在撒謊。”
何安下的聲音漸漸冷了下來,他輕輕地推了唐天祥一把,後者立即觸電般地彈開,繼而用一副惡狠狠的眼神盯著他,欲要擇人而噬。
“崔道融是你殺的?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唐天祥死死的攥緊拳頭,一字一句道。
“當然。”
何安下一字一句道。
“好!好!好!”
唐天祥一連說了三個好字,一股看不見的殺意在他身上沸騰起來:“何安下是吧,你很好,好的很吶,既然你承認人是你殺的,那咱們就按江湖規矩辦事吧。
殺人償命,欠債還錢,就算你是二弟的弟子,今天也是非死不可了!來人啊!”
隨著唐天祥一聲令下,登時,一條條手執長槍的大漢衝了進來,將何安下團團包圍:“何安下,我知道你有幾把刷子,但任你武功再高,高得過我這十幾條快槍嗎?”
當今天下,火器為王。
就算是宗師高手,在十幾條快槍面前,也要打起十二萬分精神,乃至暫避鋒芒。
如若不然,排槍之下,一樣要被打成篩子。
不過縱是被人用槍指著,何安下也是夷然不懼,宗師風度,可謂一覽無遺。
“唐先生,你難道就不想知道我為什麼要殺了崔道融嗎?”
“什麼原因很重要嗎?”
唐天祥看何安下的目光好像在看一個死人:“你倒是頗有幾分膽量,死到臨頭了,還能做到面不改色,的確算得上是號人物,要是放在平時,或許還能讓我生出幾分愛才之意。
只可惜,你殺了不該殺的人。
不管你有什麼理由,就算是道融先招惹的你,但現在他死了,你還活著,那你就得給他陪葬!”
時隔多年,唐天祥終於再度顯露出他身為一代梟雄的霸道和狠辣!
自從追隨江浩然以來,唐天祥扮演的就是好好先生和大管家的角色,以至於很多人都快忘記了他黑道巨梟的身份。
誠然,如今他早已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但這並不意味著,他就不報殺弟之仇了。
之所以沒有立即動手,不是他對何安下口中的原因感什麼興趣,更不是忌憚於他的實力,而是在等待江浩然的態度。
畢竟江先生才剛答應留何安下在身邊聽用,結果他這邊就把人給殺了,那豈不是當眾打江先生的臉?
就算自己親弟弟的命再值錢,但是和江先生的面子比起來,唐天祥就立馬覺得一點也不重要了。
別怪他雙標,拋開江先生是他救命恩人不提,就說這是一個實力為尊的世界,強者才是這個世上唯一的真理。
他散盡家財圖的是什麼?還不是為了處好關係,好讓貴人在關鍵時刻能拉自己一把?
若是引得貴人不快,那他所有的投入豈不是都要打水漂?好不容易積攢的好感度不得瞬間清零?
這筆帳,傻子都會算,他這樣的人物還能拎不清輕重了?
“這麼說,我是非死不可了?”何安下雲淡風輕道,好似事不關己。
“如果你能求得先生為你開口,我倒也不是不能網開一面。”
唐天祥順勢移交了主動權。
“那就聽聽何安下怎麼說吧。”江浩然一錘定音道。
“為什麼沒有人關心關心我師父崔道寧是怎麼死的呢?”何安下嘴裡說著沒有人,眼睛卻死死地只盯著唐天祥一人。
“你到底想說什麼?”
唐天祥特別討厭這種喜歡打啞謎的人,他是崔道寧的親大哥,又怎麼可能不關心他的死因呢?
但相比一個死人,他自然更關心崔道融這個極有可能還活著的親弟弟,這才關心則亂罷了。
“有沒有一種可能,是崔道融殺了我道寧師父,所以我才殺了他為師父報仇呢?”何安下低垂眼瞼,幽幽地道。
“放你娘個狗臭屁!”
唐天祥成功被何安再次激怒,氣得幾乎當場就要暴走:“你知不知道他們是親兄弟啊!崔道融有什麼理由要殺害他的親二哥!
何安下不置可否的笑了笑,道:“這個世上,骨肉相殘的事情還少麼?你這個親弟弟到底是什麼德行,難道你這個做哥哥的當真一點都不清楚麼?”
唐天祥聞言不由一窒,但仍舊強自辯解道:“他還沒有那麼喪心病狂。”
“你知不知道,崔道融和我師孃玉珍通尖啊!”何安下本意是想為師父保留最後一絲體面,但是現實不允許。
否則就算過了唐天祥這關,江先生那邊對他的印象只怕也會一落千丈,到時候或許真丟了小命也未嘗可知。
所以,他別無選擇,只能將實情一五一十道來:“我也是偶然間才發現這個秘密的,但是我沒有第一時間選擇告訴師父。
因為他們一個是師父的親弟弟,一個是師父深愛的女人,就算我告訴了師父,以師父的性格大機率還是會選擇原諒他們,然後把痛苦留給自己。
但是,這對狗男女千不該萬不該謀財害命啊!為了謀奪師父的家產和女人,崔道融借玉珍之手給師父餵了毒丸,致使師父當晚就暴斃在床。
然而,師父頭七都沒過,這對鵲巢鳩佔的狗男女就在醫館裡尋歡作樂,甚至尤嫌不夠,還要外出遊船踏青。
於是,我跟上了他們,待船駛入河中心後,悄悄上船鎖住了艙門,然後鑿穿了船底,隨著湖水倒灌,不一會兒,船沉了,我親眼看著他們在水中驚慌失措、痛苦掙扎的模樣,直感覺念頭通達,通體舒泰。
這一刻,我知道自己做對了,師父的在天之靈也必將因此得到告慰!
他,終於可以安息了。”
說到這裡,何安下早已潸然淚下,泣不成聲了,此時此刻,他完全是真情流露,神情姿態沒有絲毫作偽,也無需作偽。
他與崔道寧是有真感情的。
彼時,他才剛剛下山,正是一生中最迷茫也是最無助的時候,是崔道寧收留了他,給他飯吃,給他房住,教他手藝,給他帶去了生活的希望。
但這一切全都被崔道融給破壞了!
更可恨的是,玉珍那個毫無廉恥的賤女人,竟然早就與之私通,並心甘情願與其狼狽為奸,謀害親夫,作下那天理難容、人神共憤之事,可謂罪孽深重、罪實難逭!
所以他們難道不該死嗎?
簡直是死不足惜啊!
“不……這不是真的,這……這怎麼可能呢?駭人聽聞,此事,過於駭人聽聞,一定,一定是你編的,對不對?”
唐天祥耐心聽何安下講完事情的前因後果後,整個人簡直如遭雷擊,險些當場暈厥過去,本能的第一反應就是拒絕相信,哪怕何安下說的就是真的。
這是人在潛意識下自動開啟的一種自我保護機制,其實以唐天祥豐富的社會閱歷與處世經驗,又豈會分辨不出真假呢?
不過此事事關他一母同胞的兩個親弟弟的死亡真相,由不得他不慎重其事,嚴肅對待,想到這裡,他下意識用求助的目光看向了江浩然,希望能夠獲得一些啟示。
“他沒有撒謊。”
江浩然衝他微微點頭,唐天祥於他助力甚多,這種時候他自然不會選擇袖手旁觀。
“作孽啊!真的是作孽啊!”
得到江浩然的確認後,唐天祥有如吃了顆定心丸,終於再無疑慮。
他揮手撤去了槍手,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然後竟絲毫不顧忌形象,嚎啕大哭起來:“想我崔氏世代清白,醫學傳家上百年,本是杭州城中有名的杏林世家。
不曾想,家門不幸,竟出了這麼一個人面獸心、陰險惡毒、倫常敗壞、大逆不道的孽畜!可憐我崔氏百年基業,一朝錯付、竟毀於斯!”
哭了一會後,唐天祥這才稍稍收斂悲慟,並在陸劍雄的攙扶下起了身。
不論怎樣,死者已矣,活人卻還要繼續生活下去,哭傷了身體也是於事無補。
坐回副主位後,唐天祥對何安下拱手道:“小兄弟快請落坐吧,適才是我錯怪你了,雖說道融為你所殺,但此等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不禮不智不信之輩,人人得而誅之,殺了他,那是替天行道!
加之你又是道寧的徒弟,為師報仇,本就是題中應有之義,可謂天經地義。
此舉不僅是為道寧復仇,同時也算是為我餘杭崔氏正名了,如此一來,你非但無過,反而有功。
我唐某人向來恩怨分明,你既然有功,那我便不能不賞,你有什麼要求,儘可一一道來,只要是我唐某人能做到的,能拿的出手的,就沒有不能答應的。”
“我什麼都不要。”
何安下搖頭道:“我來上海,只是想將師父他老人家的骨灰遷過來罷了。
杭州淪陷後,師父在那邊已經沒有親人了,繼續留在那裡,以後只怕連個祭奠掃墓的人都沒有。
我放不下他,就帶著他一塊來了。”
“你師父沒白疼你。”
唐天祥盯著骨灰罈一陣發神,一幕幕童年往事放電影般在他眼前快速掠過,勾的他鼻尖一陣發酸,險些又要落下淚來。
自從逃到上海後,他才知道,原來,就在南京淪陷後不久,杭州也緊跟著淪陷了。
鬼子同樣沒打算放過這座城市,將對南京施加的暴行又在這裡全部複製了一遍。
因此,唐天祥在委託陸劍雄尋親的時候,已經作了最壞的打算。
所以在聽說崔道寧亡故後,也沒有去懷疑他的死因,下意識認為,其必定是遭到了鬼子的毒手。
其實別說崔道寧了,就是他,要不是託了江先生的福,只怕也早就死在南京城了。
可誰曾想,道寧和道融竟然早就死了,還在杭州淪陷之前!
“這就是命啊。”
唐天祥一開始還有些懊惱自己,為什麼不早點將人接到南京,可轉念一想,就算接到南京又如何?
到頭來,只怕還是會死在鬼子手裡。
想當初,他都未能護住小妹,現在又憑什麼認為一定能護得住他的兩個兄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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